4月22日，媒體報道稱廣東徐聞的八萬畝菠蘿滯銷，價格降到1毛多。5月8日，一家生鮮店把滯銷菠蘿擺上網絡平臺，以29.9元/10斤的包郵價，1天賣了60萬斤。但緊隨其后的，是大量用戶投訴收到腐敗變質的菠蘿。
徐聞縣是廣東省湛江市下轄縣，位于中國大陸的最南端，有著生產菠蘿的優(yōu)良外部環(huán)境：年均氣溫23.5℃，雨量充沛，光照充足。以火山熔巖臺地及火山丘陵為主的緩坡臺地地貌，其土壤的有機質結構非常適合菠蘿種植。徐聞生產了中國40%以上的菠蘿，是中國最大的菠蘿生產基地。
該生鮮店稱他們僅為了幫助萬畝菠蘿找到銷路，讓果農不會因滯銷而流淚。但是農民坐地漲價、摻雜低品質菠蘿。經營者表示，最后直接經濟損失不低于50萬元，面臨破產。
而由于媒體、電商的助力，徐聞的菠蘿價格回升，“我們這里一級菠蘿鮮果已賣到一塊七八一斤啦，現在果農有錢賺了，搞流通銷售的老板也都有錢賺了……”5月20日，徐聞縣曲界鎮(zhèn)委書記黃堪遠說。
事件在網絡上引起熱議，農民成了指責的主要對象。網友@開水族館的生物男說：
除非你敢下狠手（黑）且背景足夠硬（白），否則不要輕信跟農戶簽訂的任何協(xié)議/合同，即便找最可靠律師把違約責任、賠償金額頂天寫也沒卵用……凡是租過農居別墅、玩過民宿、做過農莊農家樂、外來戶在農村辦廠/搞養(yǎng)殖的盆友們，幾乎個個都有血淚史。
不少網友通過自身的親身經歷，稱中國的農民并沒有什么法律意識，也沒有契約精神，他們只看重眼前的利益，也不相信陌生人。
也有人認為這家生鮮店并不值得同情。專欄作家@王小山說：
商人不好好做生意，拿自己事業(yè)當慈善，賠了不要叫苦，一點不值得同情。慈善不是這么做的。
當地一家合作社的理事長說，出了問題多少大家都有問題，但是最后把責任全都推到農民的頭上來，我覺得真的是不太公平的。
如何看待農民坐地漲價和以次摻好的行為，他們是不是真的沒有契約精神，該不該相信跟農民簽訂的協(xié)議？
在各方合力幫助下，徐聞菠蘿價格連漲多日。13日，記者從徐聞縣曲界鎮(zhèn)菠蘿交易市場了解到，徐聞菠蘿一級果最高賣到每公斤2.8元，最便宜的每公斤1元。交易市場人員透露，一級果非常搶手，還沒運到市場就被代理商預定。各地客商、散戶、愛心企業(yè)、愛心市民紛至沓來，搶購徐聞菠蘿。圖為徐聞農民運送菠蘿。
鄉(xiāng)土中國是人情社會，缺乏契約精神
媒體人@王志安認為，鄉(xiāng)土社會沒有法治，契約只在內部人圈子有一定效力。這里面說的內部人圈子，也就是費孝通提出的“差序格局”里的一種現象。
在《鄉(xiāng)土中國》中，費孝通指出，中國人常被認為有私德，沒公德，“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成了很多人奉行的價值觀。這是因為鄉(xiāng)土社會網絡是以血緣為紐帶，形成了一種差序格局。與西方的團體格局不同，“我們的格局不是一捆一捆扎清楚的柴，而是好像把一塊石頭丟在水面上所發(fā)生的一圈圈推出去的波紋。”
在這個次序中, 波紋最深、與每個人最切身、而且最被看重的是每個人“己”的利益，其次是他的“家”，然后是他所在的更大一個范圍的團體，這樣一層一層推出去，最后到“國”和“天下”。
這種格局其實是從儒家的道德體系中衍生而來，牟宗三對比了中西方文化后認為，博愛是從上帝而來，孔子的仁，則從自己的生命而來。中國人對仁、智、誠的表現，“出現遠近親疏的層次觀，由家庭的父母兄弟，推至家庭外的親戚朋友，以至無生命的一瓦一石，由親及疏的層次井然不亂，依順人情而不須矯飾。”
在差序格局中，“家”和“國”這兩個在西方非常重要的團體，在中國就沒有明確的界限，可以不斷伸縮，最核心的是個體的私利。所以，“中國傳統(tǒng)社會里一個人為了自己可以犧牲家，為了家可以犧牲黨，為了黨可以犧牲國，為了國可以犧牲天下”。（《鄉(xiāng)土中國》）
每個人以自己為中心，形成了一個身份社會，和一種自私的文化。儒家極力倡導忠信原則，就是看到了在中國傳統(tǒng)的農業(yè)社會，非血緣關系的人們之間是很難建立信任關系的。
但幾千年來，信任幾乎都不是一個大的問題。絕大多數中國人的關系都發(fā)生在家族或者村落，彼此之間是熟悉的，因此，隱瞞和欺騙都是困難的。
身份社會是人治，而非法治的社會，傳統(tǒng)鄉(xiāng)村秩序中形成的“約”也不是真正的契約行為。日本學者寺田浩明認為，以“一君”為中心的“國法”體制與中國鄉(xiāng)村社會中廣泛存在的“契約”傳統(tǒng)不足以解釋中國基層社會的形成。“約”的形成靠的是某個中心的“首倡”和其他人的“唱和”來構成。
費孝通用水面上泛開的漣暈來比喻中國人親疏遠近的人際格局，這種格局與血緣 、地緣 、經濟水平 、政治地位 、知識文化水平等等都有關系。
契約取代親屬信任，造就了美國的繁榮
美國學者福山認為，信任可以降低經濟成本，提高效率，對經濟生活的運轉有至關重要的作用。在《信任》一書中，他把中國劃分在低信任度的社會中。表面上家庭成為社會紐帶的核心，實際上信任從未超過家庭范圍之外，一旦處于陌生人的環(huán)境，中國人就往往缺乏充分而必要的信任。
與之相對的，美國與日本等西方國家則是高信任度的社會。在這些國家，家庭成員和血親團體內自然存在著信任感，但是更重要的是，契約、法律制度可以成為親屬信任感的代替品。因此，社會中的陌生人也可以合伙做生意，也能在市場上順利交易。在這些國家，自發(fā)性的社群組織比較多，社會信任也超過了血緣關系。
這就是費孝通所說的團體格局，道德約束著團體中的每個人。費孝通認為，這與他們的宗教觀念有關，“宗教的虔誠和信賴不但是他們道德觀念的來源，而且還是支持行為規(guī)范的力量，是團體的象征。”福山也認為美國的社團主義來自于清教傳統(tǒng)，清教徒因為不能接受英國教會的權威，并且信仰遭受迫害，而來到新大陸。
除了宗教，法治也可以擴大信任半徑，自近代以來, 西方資本主義社會不斷通過產權法、民法、商法等一系列法律法規(guī)實現了原本并無信任基礎的陌生人之間的相互信任，進而推動市場經濟和民主自由政治的發(fā)展。
由于存在普遍的社會信任，美國人可以在巨大的社會資本的幫助下降低進行大規(guī)模復雜生產的成本，從而使整個經濟系統(tǒng)得以順利運轉。福山說，日本、德國、美國都有由民間自動發(fā)展出強大而向心力高的大規(guī)模組織，這些國家從一開始工業(yè)化到今天為止，一直都是世界上最富裕的社會。
福山認為，美國政治權力比較分散，使大量的自發(fā)性社群組織能夠在無干擾和阻礙的情況下繁榮發(fā)展，其社會信任也就往往超越了血緣關系，因而美國擁有更多中間階層創(chuàng)立的大企業(yè)。圖為沃爾瑪超市。
現代社會充滿風險，更該建立信任機制
基于契約、制度建立起來的社會，同時也是一個脆弱的社會，風險與信任是相互交織的。學者吉登斯和貝克都認為，這是現代性的后果。現代工業(yè)化文明在不遺余力地利用各種科技手段創(chuàng)造財富的同時，也處處產生和遺留了不可勝數的“潛在的副作用”。
社會秩序變得越來越復雜多變，任何一種靠人際關系來獲取信任的方式都變得越來越無效了。對于不斷出現的不確定性、不安全感，人們只能選擇信任，這成了一種風險的投資。
比如，人們選擇坐飛機出行，其實并不是因為他們了解飛機安全，而在于他們相信飛機是由一批擁有專業(yè)知識的人制造與操控的。同樣的，人們對于疫苗、食品、學校、醫(yī)院等等的選擇，并不在于他們對這些有多了解，而是在于信任它們能夠給自己提供安全、有效的結果。
但是風險除了來自于現代社會本身可能帶來的問題外，還有對于這一現代制度的反對和破壞，這樣的風險主要來自于社會邊緣的群體。也就是說，假設整個社會都是一個契約社會時，一旦在這一制度外的人進來時，會造成極大的破壞力。
今年年初，山東濟南某母女涉嫌非法經營二類疫苗被查出，涉案金額達5.7億元，流入了全國18個省市。在北京大學醫(yī)學部免疫學系副主任王月丹看來，這樣販賣疫苗等于是在“殺人”。事件也引發(fā)了社會的一次信任危機。
差序格局阻礙了中國的現代化
中國處在社會轉型之中，社會流動加快，經歷著從身份社會向契約社會轉變的過程。但更為嚴重的是，傳統(tǒng)的差序格局仍然根深蒂固，市場的全球化又使得中國步入了風險社會。這就意味著，信任機制在中國還未建立，就已經出現了嚴重的問題。
一方面，市場經濟建立在市場主體平等的基礎上，傳統(tǒng)的宗法血緣紐帶被斬斷，人們從“熟人社會”進入“陌生人世界”，契約理念是社會運作的基本理念。
城市中生活的人，彼此間幾乎都是陌生人，就必須建立起一套信任機制，必須靠契約、法律約束行為，這個社會才能持續(xù)地運轉下去。
但另一方面，由于缺乏公民教育，很多的農民一開始就在這個現代化發(fā)展建立的脆弱的契約體制之外，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契約精神。但是，社會流動的加劇又使他們進入了這個體制。這時候，傳統(tǒng)的差序格局中以跟人為中心的意識遭遇市場經濟對人的物質欲望的刺激后，基本的道德性都被瓦解了，在追求個人權利時，人們往往忽視別人的權利，變成無公德的人。
對徐聞的農民而言，他們并不對買他們菠蘿的每個人負責，也不對那家破產的生鮮店負責，他們只對自己的利益負責。對他們而言，也覺得十分委屈，并沒有賺到什么錢，但卻收到了一大片罵聲，或許他們連大家真正在罵什么都不知道。
電影《光棍兒》中，河南農村的光棍老楊在城里賣西瓜被不良販子敲詐毆打，但回到村子里后，遇到遠道而來的城里收瓜人時，老楊們馬上變得蠻不講理，要求把村里的瓜都收走，還集體毆打了城里人。
電影《光棍兒》截圖，因為收瓜起沖突，顧家溝的村民集體毆打城里來的收瓜人。
老楊是中國農民的一個縮影。一方面，他們處在弱勢地位，遭受到各種不公平的對待；另一方面，他們又愚昧蠻橫，唯利是圖。
那么，你還會相信一個向你賣菠蘿的農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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