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底,我身邊有好多人,嘮叨著要回故鄉去。
故鄉在哪里,我還有故鄉可回嗎?但我還得回去,起碼得為我的面子回去一趟,我平時在人前的一些吹噓,說我是有故鄉的人,我在這個城市,只是客居。如果這時候不回去,在大街上碰到他們,一定會露出尾巴顯了原形。
我媽也說,你得回去一趟,你看那些在外打工的人,坐飛機坐輪船,也要回去,去祖墳前焚香燒紙。我爸捂著胸口咳嗽說,我是老得走不動了,你就代表我和你媽,去老祖宗墳前燒一炷香。
有爸媽的囑托,我回到故土里那個村莊去,也是一種接力。今后,等我老得走不動了,我也會對我的兒子說,你要回去一趟,回去一趟。
蓬勃的雜草,早已經把回到村莊的幾條土路掩埋。村口路邊有一個老頭兒——是小時候村里的殺豬匠譚老頭,正拿著鐮刀颼颼颼地割著雜草,要給回到村莊的人割出一條路來。
七十六歲的譚老頭,花白頭發,面色發紅,他喘息著對我說:“知道你們要回來,臘月里就開始給你們收拾幾條路出來。”我把一個兩百元的紅包遞給譚老頭,他是對我有恩的人。我一歲時缺奶水,是他抱著我,把我塞到他剛生下娃娃不久的老婆懷里,讓我得以吃飽。
“錢,我不缺,不要,不要!”沒想到,譚老頭推開了我遞過去的紅包。譚老頭的三個兒子,都在城里安了家,且都有錢。十多年前,我媽搬到城里來居住,譚老頭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送我媽到城里來,讓我爸心里也有些不高興了。我媽還說過一句話,今后她死了,她可以和譚老頭埋在村莊的土坡上。我爸明顯是吃醋了,同我媽鬧起了脾氣。我媽大聲斥責我爸,老頭子,你不要那么多花花腸子,平時我一個人在村莊里,是多虧了譚老頭照料。
譚老頭死活不肯進城,還要和他那進城的大兒子斷絕父子關系。譚老頭的老伴兒,五年前隨兒子進城了,老兩口在晚年還過起了牛郎織女的生活。譚老頭要看守一個村莊,這個村莊如果沒有他這樣的人看護,感覺就要像冰棍一樣融化,輕煙一樣飄散。
我在祖宗墓前磕頭燃香,譚老頭就在一旁替我燒紙,還幫著念叨:“你孫子回來看你了,這“錢”趕快拿去那邊過年哦。”
同譚老頭在村莊里走了一圈,到處是斷垣殘壁,偶有幾個老人從破爛的屋檐下伸頭出來,感覺是夢里見到的一樣恍惚。一頭跪在圈里的老牛望著我,目光像我在城里見到的一個詩人一樣落寞孤獨。
我決定在村里住一晚,二十多年了,每一次回來,哪怕再晚,我也要回城里住。
半夜里,有風吹院門外的槐樹葉嘩啦啦響,我翻了一個身,睡意全無,一聲狗吠從荒涼的夜色中傳來。早晨起床,譚老頭已把柴火灶燒得彤紅大亮,火光中,譚老頭的影子在老墻上晃動著,這是一個村莊,最后的影子。而讓我對一個村莊,說一聲道別,是那么艱難。
中國鄉村發現網轉自:鎮江日報2016年3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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