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2015年11月28日，國務院頒布了《關于進一步完善城鄉義務教育經費保障機制的通知》，要求“加快探索建立鄉村小規模學校辦學機制和管理辦法，建設并辦好寄宿制學校，慎重穩妥撤并鄉村學校，努力消除城鎮學校‘大班額’，保障當地適齡兒童就近入學”。
農村小規模學校對于方便學生就近入學，解決農村小學布局調整后學生上學遠、上學難，促進教育公平有著不可替代的作用。然而，“小班小校”面臨的考驗重重，如何在困境中突圍？本刊記者就此專訪了對小規模學校現狀與改善策略進行了十幾年的潛心調查與研究的蘭州大學教育學院的孫冬梅教授。
記者：有評論說“中國農村教育和以前完全不一樣，出現了城滿、鄉弱、村空、上學難等復雜問題。”您如何看待這一現象？
孫冬梅：我認為目前中國農村教育出現的“城滿、鄉弱、村空、上學難”等現象的原因主要是，首先，城鎮化快速發展，農村教育也因此發生了急驟的變化：一方面是適齡人口大幅減少，很多農村孩子隨家長流動到了城鎮；另一方面是大規模的農村撤點并校，讓農村孩子無法就近入學，他們或者上學遠，或者寄宿，或者家長被迫帶孩子進城擇校。其次，國家政策使然，如2001-2005年五年間，國家相繼出臺《關于報送中小學布局調整規劃的通知》、《國務院關于礎教育改革與發展的決定》、《中小學布局調整專項資金管理辦法》以及《教育部關于進一步推進義務教育均衡發展的若干意見》。在中央政策強調撤并小規模學校合理性的前提下，大量規模小、條件差、質量低的村小、教學點等薄弱學校成為被調整的主要對象。這使原本農村教育形成的“一村一小”的格局被徹底打破了。雖然自2006年以來，中央出臺了一系列政策，進入“以適度保留、建設小規模學校導向為主”階段，特別是2012年9月，國務院辦公廳《關于規范農村義務教育學校布局調整的意見》，提出“辦好村學和教學點”，標志著國家政策開始變化，但被打破的農村教育格局導致了目前農村教育城滿、鄉弱、村空的現狀。最后，無論對于“誰”（城滿、鄉弱、村空）來說，都是加重了教育的不公平。
記者：您對農村小規模學校現狀做了哪些調查與研究？請您介紹下基本概況。
孫冬梅：我們對小規模學校現狀的調查與研究歷經了五個階段。最初的接觸嘗試階段，那是2000-2003年中英甘肅基礎教育項目在甘肅的臨夏回族自治州實施，初次接觸在村小、教學點普遍實行的復式教學（編者注：由于學生少、教師少，年級多，就將兩個或兩個以上年級的學生組合在一起，由一位老師在同一時間進行兩門或兩門以上的課程教學），我們只是嘗試參與式教學方法在小規模學校的應用。
2003-2005年由成長希望基金會資助的“甘肅貧困山區復式教師培訓計劃”項目，在甘肅的華亭縣小規模學校中進行課堂教學組織形式的改革，重點放在教師如何科學合理地組織兩個或兩個以上年級的教學活動。我們當時借用“垂直組合模式”（編者注：該名稱來自于中央教育科學研究院藍建老師的一篇譯文。打破年級與學科間的界限,垂直整合教材,充分利用復式班的資源優勢,創設新的空間,讓不同年級的學生在互動中學習成長）的做法，變革傳統的“動靜結合”的教學模式，代之以“一個主題，兩個打破”(編者注：打破動靜結合，打破年級界限)的改革，我們的研究進入第二個模仿改革階段。
研究的第三個階段為探索階段，2007-2009年由樂施會資助的“甘肅農村地區復式教學實踐創新與理論研究項目”，在傳承“動靜搭配”教學模式的優點的基礎上，通過對會寧縣小規模學校實地調研培訓、下校教學支持等行動研究，逐步探索出復式課堂教學的新模式——“同動同靜”（編者注：是指兩個或兩個以上年級的學生在復式教師的合理調控下同時進行直接教學和間接教學）。
隨后，我們在樂施會的繼續支持下，選擇定西市的渭源縣、臨夏州的康樂縣，進行成果的試點推廣。試點效果明顯，受到了一線教師的高度認可。從2012年一直到現在，關于農村小規模鄉村教師培訓的一套做法和經驗，我們一直在“國培計劃”、“省培計劃”中實施，并且創造性地將“國培”、“省培”合二為一，探索出“國培”“省培”一體化培訓模式。該模式以“專家培訓培訓者——培訓者培訓一線教師——專家、培訓者共同提供跟蹤式教學支持”為操作路徑，強化培訓的持續性和有效性，為鄉村邊遠小規模學校的教師專業發展提供了契機，為教師培訓提供了全新的探索視角。
記者：通過您的調查研究，農村小規模學校生存面臨哪些困境？造成這些困境的原因何在？
孫冬梅：目前，農村小規模學校的生存確實面臨著許多問題，首先是小規模學校的教育教學設施缺乏，“普九”期間配置的一些教學設備及圖書也存在不適應教學需要、教師不會使用或不愿使用的問題。其次教師資源存在隱形浪費現象，國家規定農村師生比1:23，農村小規模學校現在是按照班級比配置教師，但在分科教學的前提下，仍然存在教師教學任務重、課頭過多的窘境。至2014年，甘肅還有一生一校的學校219所，這些老師采用分科教學，每人至少有6-9門課程的教學任務。第三，學校課程難于開齊、開足，主要以語文、數學、英語三門主學科的授課為主，其余課程只是在課表上。我們做教學支持到過一個完小，三年級的學生從來沒上過音樂課，孩子們只會唱“學習雷鋒好榜樣”一首歌。第四，針對小規模學校教師的培訓很少，有個別的培訓也是一些學科單一、外圍式的培訓。實際上這關系到小規模學校教師培養目標定位問題，同時也是農村教師、甚至小學教師培養目標的定位問題。第五，教師缺乏成就感，導致職業倦怠嚴重。小規模學校的教師流動、退出與補充都存在非常大的困難，需要相關機制的建立。總之，現實中學校出現的問題說明我們的教育出問題了。
記者：在您看來，農村小規模學校發展如何突圍呢？怎樣才能實現農村小規模學校“小而美”“小而優”？
孫冬梅：2009年，我國城鎮化率達到46．6％，而歐美發達國家則達到或超過80％。預計到2030年，我國城鎮化率將達到65％左右。仍然會有35%的留在農村，可能那時候，大部分學校為小規模學校了。要實現農村小規模學校“小而美”“小而優”，可從如下幾個方面著力：
首先，國家要發力，要在政策方面傾斜，如薄改計劃，鄉村教師扶持計劃等，完善公共服務，促進城鄉教育發展。
其次，師范類學校人才培養模式的改革，針對基礎教育特別是農村基礎教育，人才培養目標定位應該是全科型教師，隨之課程設置等一系列問題都需要相應改革。
再則，小規模學校自身的改革，這應該是目前小校的突破口。改革小校課堂教學的組織形式，推行特殊的教學組織形式復式教學，這是目前行之有效的策略之一。世界一些發達國家和發展中的小校都涉及復式教學，這將涉及學校管理、班級管理等方面的改革。如采用混合年級編班、學習水平編班、包班制；自主學習、小組合作學習等多種教學方法等。
小規模學校采取復式教學組織課堂，具有明顯的優勢。通過我們十多年的調查研究、教師培訓和課堂效果追蹤表明，小規模學校采用復式教學，其效果明顯。華亭縣胡家窯小學李滿學老師說，采用復式教學后最明顯的三大變化為“一是學生互助精神的增加，不是一兩點，而是很大；二是孩子們的自學能力有很大提高，主動復習、預習；三是課堂上學習興趣高漲，比學趕超氛圍濃厚”。
記者：縱觀世界，小班小校也是世界各國現代教育的基本特征。無論是發展中國家還是發達國家，小規模學校都在農村教育中發揮著重要作用。國外小規模學校的實踐表明，小規模學校并不等同于質量低下和落后，它不僅僅方便學生就近入學，而且由于實行小班化教學，師生比高，師生關系密切，有利于學生情感和性格培養，有利于實施參與式的教學和個性化的教育，因而成為高質量教育的同義詞。您如何看待“小班小校”在各國的差異？
孫冬梅：確實如此，世界各國都存在小班小校，而且小班小校大部分課程采用復式教學。據資料顯示，目前全世界有2.45億兒童在接受復式教學，其中2.19億在發展中國家。占全部小學適齡兒童的33%，全世界30%的班級是復式班。
一些發展中國家由于教師等資源少不得已而采取復式教學，但國家在政策上有所傾斜和支持。如馬來西亞1996年的《教育法》，菲律賓1997年的第96號令，以及柬埔寨津貼鼓勵政策,對從事二級復式、三級復式的教師工資相應提高。再如尼泊爾師范大學課程設置相關復式教學內容，在職教師培訓要求四分之一時間要選修復式教學內容；柬埔寨要求有28小時的培訓課程為復式教學。
在一些發達國家也存在復式學校或復式班。發達國家由于地廣人稀，學生少，復式教學效果好，有意采用復式教學，也叫混齡班教學、不分級教學等。芬蘭有70%的復式教學的學校。
我們國家在1949-1979年間，國家認可復式教學，鼓勵各地根據情況實施復式教學，復式教學規模逐步擴大；到了1980-2000年，國家促進復式教學規范化發展，采取多種改革措施提高教學質量；2001-2009年，國家調整學校布局，復式教學規模縮小；2010至今，國家重視村小、教學點小規模學校的建設，全面提高包括復式教學在內的農村義務教育質量。2014年聯合國教科文在泰國召開了“通過加強復式教學促進有質量學習的亞太地區研討會”，教育部、中央教科所參加該會議。2015年1月，中國教育科學研究院執行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復式教學項目。事后，課題組到我們康樂縣的項目學校進行調研活動。
當前，在我國實現教育現代化的過程中，如何面對大量存在的村小、教學點等小規模學校，是國家政策傾斜扶持其健康發展，還是任其自生自滅；是仍然追求千人巨校大班的規模效益，還是實行小班化教學、個性教育等高質量教育，這是擺在我們每個教育人目前一個嚴峻的課題。
中國鄉村發現網轉自：《教育家》雜志2016年3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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