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思想的力量。這個時代的問題都是新問題,碰到這些問題,思想沒有力量是不行的。
王澍:我是一個智商不是很高、但是有點智慧感的人。我經常做一些在別人看來有點古怪的事。比如在我年輕的那個年代,圖書館里空蕩蕩的,你會發現有一個人在那里埋頭看書,那就是我。后來,大家都回到課堂、拼命學習了,我卻又背著包,按沈從文《湘行散記》的路線,一個村子一個村子地走,整整走了三個月。
傳統被簡化為裝飾符號強加在現代建筑的表面上,恰恰扼殺了傳統真正的意義
筆者:普獎評委會主席這樣闡述您獲獎的理由:“討論過去與現在之間的適當關系是一個當今關鍵的問題,因為中國當今的城市化進程正在引發一場關于建筑應當基于傳統還是只應面向未來的討論。
正如所有偉大的建筑一樣,王澍的作品能夠超越爭論,并演化成扎根于其歷史背景、永不過時甚至具世界性的建筑。”
王澍:就我而言,傳統一直存在,我對它的堅持也一直都在。從學校畢業后我就跑出了專業的圈子,不僅讀的是專業之外的書,我整個人的活動都出離圈子了。因為我意識到,光靠讀書是不夠的,最重要的是生活方式的轉變。如果自己的生活方式是完全和傳統無關的,就無法理解傳統。我住在鄉村,自然、田野這些東西才會進入我的眼睛,才能真正感知自然,感受四季變化,而不是一個匆匆過客。
筆者:在長達10多年的時間里,您和工匠在一起,一磚一瓦地學;您還曾在一件作品里,把施工人員、工匠的名字一一列出來。您理解的傳統是如此的具體。
王澍:是的,對待傳統,必須真的扎進去,關注具體的某一樣事情,很深入地去了解,然后才可以談論傳統,否則,關乎傳統的討論永遠都是寬泛到虛無,最后變成符號化的、人造的、假的東西。因為我們說的傳統,并不是博物館里頭藏了什么好看的東西,而是掌握在工匠手里活的能力和記憶。如果這些工匠沒活干了,這些記憶消失了,我們的傳統就死了。還是那句話,我首先改變的是我自己。當我發現我其實對中國傳統一無所知時,發現書本上的知識是如此蒼白時,我走向工匠,我發現重大的秘密都掌握在他們手里。不光是建筑的秘密都掌握在工匠的手里,讀下莊子就會知道,大量的哲學寓言也都是以工匠為背景的,比如庖丁解牛。這是中國的一個偉大傳統——技道合一,對哲學的討論一定是從生活中來的,和生活緊密結合在一起的。哲學思想都是從具體能做的事情中體現出來的,人們可以通過書法、繪畫,通過做家具、造房子、修水利工程等等,體味哲學思想。
筆者:在很多人的理解中,傳統元素就等同于傳統。
王澍:一座現代化的寫字樓能否與“斯是陋室,唯吾德馨”的文化精神相結合,這個問題的解答一定不取決于寫字樓上是否有仿古屋頂。當傳統被簡化為裝飾符號強加在現代建筑的表面上時,也恰恰是扼殺了傳統真正的意義。
筆者:談到傳統,就會嘆息當下對傳統的許多破壞。
王澍:上世紀30年代,梁思成先生在《中國建筑師》序言中寫到,他為中國古建筑的狀況潸然淚下。我想,如果他看到今天這個狀況的話,可能就直接跳未名湖了。人們對傳統建筑的被破壞痛心疾首,但這其實已經是挽歌了。文化的消失,首先是文化人的消失,文化的基礎沒有了,然后是把房子里能賣的東西都賣了,最后一步才是賣房子。房子拆完了,就啥都沒有了。這些都是不可逆的。即使有一兩幢老建筑被保下來,也是一種凄涼。因為建筑一定要成片,不成片,生活也就不存在了。
城市化絕不是單向地把農民推到城里去,而應是雙向的,讓文化力量重返鄉村
筆者:談到經營城市,我們近年來一直在大力推進城市化進程。
王澍:這需要有一個大的文化眼光來考慮這個問題。大家現在都說,中國下一步發展的最大希望是城市化,未來5到10年內還將有3億農民進城。城市化是一個很大的問題,這個問題關系國家未來的發展方向,我們要對文化的問題和國家綜合發展的問題有基本的思考。中國如果做到50%的城市化,那就意味著有7億城市人口。現在整個歐盟才5億人,美國才3億人,也就是說我們會是全世界最大規模的城市化了。
筆者:所以您反而強調農村問題很重要。
王澍:為什么說農村問題重要?因為從資源保護的角度來說,農村是重要的儲備,是巨大的蓄水池,整個城市的發展要靠農村建設來平衡,否則的話,整個資源都被破壞掉了。我們現在吃的東西幾乎沒有一樣是沒有問題的,我們就那么點耕地,被房地產占掉了那么多,農業產量還要不斷地提高,那就只能靠農藥、靠化肥、靠轉基因,靠所有大家不能接受的手段來實現了。這絕對不是一個健康的農業。我去歐洲旅行,他們已經實現現代化了,但他們的田野與鄉村保護得如此美麗。我們什么時候做到現代化了,鄉村也很優美,那將是非常了不得的成就。
筆者:這是一個很宏大的課題。
王澍:大處著眼,小處入手吧。人們猜測我獲獎后在做些什么,其實我現在最感興趣、最想解決的問題并不是大家猜測的那些,而是鄉村保護。這對我來說是最大的課題,也沒辦法一下子解決。鄉村的文化消失得極快,我非常著急。如果我們失去了過去,我們是沒有未來的。我現在帶著學生們,做著大量的鄉村調查。到目前為止,我們做了200多個村落的深度調查。越調查我越著急——我們整個意識形態上對鄉村是不重視的,雖然我們現在嘴巴上會說一些保護,但實際上做得非常少,最多搞幾個村子的旅游,農家樂。鄉村文化的保護還沒有進入人們的視野。所以我們做的第一件是摸清“家底”:一個縣里還剩幾個村,幾個村是完整的,幾個村是剩一半的,幾個是剩三分之一的,還有些什么東西……做到像戶口調查一樣,哪個村里有多少棟建筑,每一棟都要有照片,有價值的建筑都要做測繪。再深入下去,就是做社會調查,人口狀況、經濟模式等等,都要做調查。做一件事情之前,先要對這件事情了解清楚。我覺得這是最樸素的,也是最起碼的工作。
筆者:現在看來,您所說的鄉村保護還不止于建筑保護。
王澍:保護農村,還要保護傳統鄉村中的那種人與自然的和諧的生活狀態,這對中國的未來至關重要。如果不是那些傳統的東西,我們怎么可以想像中國14億人口能擠在一處,彼此忍受?這是傳統文化的作用。因為傳統文化中有一套人們高密度地生活在一起、還能保持和諧的禮儀和處理群體關系的方式,有一種讓人平和的心態。在遙遠的鄉村,你可以看到在那么貧窮的狀態下,人們坐在自家門口,向著你微笑。他沒有因為貧窮就變成了強盜、罪犯,這就是文化的力量。但是現在幾乎所有的教育資源、文化人都被吸引到城里去了。在中國的傳統社會中,文化人是儲存在鄉村的,宰相、大臣退休了,常常會回到鄉村當老師。中國傳統的鄉村不是我們現在討論的那個農村,它是文化很深厚的地方,甚至比城市更深厚。在中國的傳統中,城市是追名逐利、暫時去一下的地方,是商人呆的地方,中國人真正的理想生活不在城市里。今天我們關于可持續發展的討論也好,關于生態發展的討論也好,你會突然發現,中國社會的傳統幾乎就是全世界討論的未來。這就是重新探討中國傳統文化的意義。如何讓文化力量重返鄉村,如何讓鄉村擁有高質量的教育水平,這些都是當下需要探討的。城市化絕對不是單向地把農民推到城里去,真正的城市化應該是雙向的,應該有大量的文化人到鄉村去。所以我首先動用自己學院的力量,我們甚至在籌辦一系列的鄉土學院,讓我們的老師、學生下到農村,給農村干部上課,給農民上課。
筆者:這也是您所要建立的建筑教育體系的一部分嗎?
王澍:是的,建筑教育是關乎未來的。我在建筑教育上有一定的野心,我想把立足本土的建筑教育系統地做起來。一個人的力量不大,所以需要一群建筑師一起去做,需要大量的研究。目前建筑教育的基本問題是把自己等同于一個技術服務業,和腳底按摩行業差不多,對一些基本的社會問題、倫理問題、哲學問題不作探討,對自己的專業狀態不作根本性批判,只是教一些立馬可用的流行的職業性技能。不是說這樣做不可以,職業技術學校可以這樣做,但我們現在是大學都在做這個事情。大學不是職業技術學校,大學要有獨立的判斷、自由的學術,它的價值觀是要對社會負起責任的,而我們的大學現在基本放棄了自己在這方面的責任,處在一種失語的狀態。
中國建筑師最缺失的是文化自信。我們所了解的現代圖景并不符合真相,只符合用最快速度建成物質強國的期望筆者:您認為建筑的本義是什么?王澍:守護大地,守護生活。建筑不是用來做廣告的,這點很重要。我們傳統的建筑一直是特別帶有本質力量的,在守護大地、守護生活、守護自然方面,沒有比它做得更出色的。它是一種營造,是一種有思想的勞作,有自己的核心體系,沒有過多抽象的理論上的討論,不紙上談兵,這是中國的一個傳統。這樣的傳統不光被精英所掌握,它最了不得的地方是可以讓大量的、不認字的工匠所掌握。我們現在的這種精英式的建筑教育,完全和鄉土建筑脫離,甚至和施工現場脫離,只是坐在辦公室里畫圖紙。那些廣告式的建筑,為新而新,脫離建筑本義,在我看來,是整個世界文化衰落的標志。曾有記者請我對2050年作一個展望,我的回答是:我看到全部高層建筑的坍塌。我認為所有龐大的東西,不管它是以怎樣的名義建立起來的,都注定要瓦解和崩潰,因為普通人的意識正在逐漸覺醒。還有那些在房產開發企業主導下建成的大量小區。無論色彩還是建筑型態,都是用商業原則創造出來的。各個小區都是封閉的,保安站崗,把小區中的居民和圍墻外的世界完全隔開,在城市中形成一個個不相往來的堡壘,鄰里守望的安全感被互相戒備所代替,傳統的和諧、融洽的街坊格局被徹底破壞。這種狀態正呈現越來越嚴重的趨勢。
作者簡介:中國美術學院建筑藝術學院院長、博士生導師。1963年,生于新疆烏魯木齊;1985年,南京工學院建筑系建筑學專業畢業;1988年,東南大學建筑研究所碩士畢業;1997年,在杭州創辦“業余建筑工作室”;2000年,獲上海同濟大學建筑城規學院建筑學博士;2010年獲威尼斯雙年展建筑大獎。2011年獲法國科學院建筑學院金獎。2012年成為“建筑界的諾貝爾獎”普利茲克獎首位中國籍得主。2013年入選美國《時代》雜志,受聘哈佛大學研究生院“丹下健三榮譽教授”。
中國鄉村發現網轉自:老侃雜評 微信公眾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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