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天講述的是田氏家族中一位“五保戶”的晚年生活。
他是我田氏家族里的一支,沒有兄弟姐妹,打了一輩子光棍兒,自我記事起,他就獨居在胡同角落的小窩棚里,周圍是聚居的田姓族人。窩棚的墻,下半部分是用泥坯壘起來的,上半部分又用“大鍋飯”時期村里人自己燒出來的大青磚粗糙砌成,棚子頂則是用幾根不很粗的短圓木、玉米秸稈兒和著泥巴糊起來的,后來又加了一整塊兒石棉瓦,勉強可以避風雨,冬日里有一個坐地的小灶臺,一來做飯,二來可以取暖。
在我的記憶中,也只有在春節、元宵、中秋等這些傳統節日,才會有族里人到他家里給他送上一碗熱騰騰的餃子、幾塊兒味道不錯的五仁月餅或者一小盆兒“面坨兒(和油條做法一樣,將一小坨面油炸而成)”。多半兒是晚輩兒來送這些節日里才有的稀罕食物,我就是這些晚輩兒中的一個,大爺(對同族中父親的哥哥的稱呼)總會給我們幾個孩子一些“軟棗兒(學名黑棗,味兒酸甜)”吃,所以印象中大爺是一個很和善的小老頭兒。這就是兒時的片段記憶,最近幾年每次回家遇到他,他總會拉著我的手問這問那,眼睛透著光亮,時不時笑得瞇成一條縫,只是畢竟已年入古稀,耳力不是很好,也沒有兒女伺候,冬日里經常穿著一件老舊的棉衣。
去年春節的時候,大爺“被”搬家了,因為他的小窩棚被一個堂弟占用來給自己的小兒子蓋樓房,我去看過樓房,當時還沒裝修,沒有安裝窗戶,大爺則被安排在樓房前的小院里,卻依舊是那個窩棚,卻顯著更加簡陋,更加冷清,白天都見不到陽光,更不會有人上門問候。今年回鄉過年,剛到家,就聽說了大爺的死訊,令人感到悲哀的是,大爺是在寒冷中辭世的,那位堂弟發現他時,他已離世多時。嗟嘆之余,不禁令我陷入沉思,既后悔和愧疚——當初沒有多和他說說話聊聊天,更驚訝和震撼——族人眾多且聚居的情況下,他卻會被凍死?
聽村里人的閑談,經常論及我的這位“五保戶”大爺,說他是一位性格孤僻的老人,說話直白而多尖刻,更沒有什么好處(即利益)可以帶給村里人,因而自然而然不受村里人待見(方言,表示喜歡),所以沒有人愿意親近他,和他的交往也多半是出于禮節性的考慮,村落和家族的公序良俗使然。作為“五保戶”,大爺每月能夠從“公家(當地對國家或集體的統稱)”得到三百元左右的補貼,也許是因為經歷過饑荒的歲月,大爺經常買一些好吃的放在家里,村里人都說,他花錢的原則是“吃到肚子里的才保險”。
如今,大爺去世了,后事是那位占了宅基地的堂弟操辦的,聽說連原意抬棺材的都沒幾人,更說不上有很多人披麻戴孝送一程了,請了一個小“響器班子”,從家里到地里,吹吹打打了一路,整個過程只用了一晌時間,顯著冷清和草率,村里人都說:什么都不如有個兒女好?!拔灞簟弊詈髤s成了“無保戶”。家族、鄰里街坊、村集體,到頭來都沒能保住大爺這條命,他似乎是村里的外人,每日里像路人一樣穿過村里人的視線,孤獨地活著,如今也在某個寒冷的冬夜里靜悄悄地離去,不知大爺在彌留之際,在痛入骨髓的寒意里對這個世界說出了最后一句什么話。
市場化的浪潮、農民的流動,村莊的熟人社會已不再是村里人唯一關注的對象,他們的眼光盯著外面的花花世界,那里有更好的謀生渠道,有更好的生活條件,卻喪失了淳樸的鄉土意識,村落越來越原子化,對弱勢群體的社會監護出現缺位。這種監護絕不僅僅是每月的補貼,物質的豐腴,畢竟這些怎能抵得過溫暖的真情帶給人的心靈撫慰?怎能代替人之為人的價值寄托?人是社會關系中的人,“畸形”的社會關系必然孕育出“畸形”的人,人生的各式悲劇便會上演。試問當下鄉村,為何人情似紙???為何人心如石硬?兒時快樂時光帶給我對美好鄉村生活的遐想已如鏡花水月,留給我的是對美好情感的憧憬和敬畏以及對農民價值情感轉變的思考。
成長的體驗賦予我們成熟的心智和思考的武器,讓我們能夠沖破幻想,更真實地認識社會。“五保戶”大爺晚年的悲劇,折射出如今鄉村社會中情感關聯的衰減,反而“無利不起早”成了行動的教條,生死之大事,人間之百態,人情之冷暖,怎能不令人唏噓嗟嘆?。课覀兂3W非蟾惨莸纳?,更高檔的享受,熱衷于滿足商業大潮下被放大了的欲求,以為只有激烈競爭的社會中凸顯的殘酷和無情才是真實的人生,卻往往忽略了人與人之間的真情——沒有功利,沒有目的,純粹的同情。
窗外呼號的北風,也許是大爺留給世人的遺言,不知它是否喚起你對孤獨人兒的憐憫……
中國鄉村發現網轉自:新鄉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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