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題:沒有“鄉愁”是一種病么?
不知從何時起,當整個春節都在被“鄉愁”二字攪動的騷動不安時,當整個社會都在為回鄉吶喊時,有關故鄉的話語對于我這樣一個進城二代獨生子女來說,總歸有著一種“為賦新詞強說愁”的不真實感。這并不是說我沒有故鄉,而是當我回到她的時候卻無論如何都愁不起來,也毫無陌生感,因為對于一個從小就卷入了城鎮化和現代化的生命個體來說,回鄉不過是從一個陌生人社會回到了另一個陌生人社會,那么沒有“鄉愁”又是怎樣一種體驗呢?
我的家鄉湖北巴東縣是個國家級貧困縣,早年間這里是長江邊上的一個碼頭,因為三峽工程移民搬遷,當地政府采取就地向上搬遷的辦法,淹了老城蓋了新城。這個坐落于巫峽口的小縣城也意外的步入了城鎮化的道路。毫無疑問這就是我生于斯長與斯的故鄉,可是每次從武漢回到家鄉,我看到的不是故土的衰敗也不是人情的冷淡更不是傳統價值的缺失,因為一個不容爭辯的現實就是,這種種的所有在我這一代人的生命之初就已經淡化和消解了,這座年輕的縣城從我記事起就跌跌撞撞的追趕著城市化的范式,盲目甚至拙劣的模仿著人們意識中所有的關于城市的一切。從第一家超市、第一家電影院第一個體育場到去年運行的環城公交(雖然只有兩條線)和今年大街上跑的換湯不換藥的出租車(原來的城內客運主力是面包車隨叫隨停按人數收費,今年都跑起了出租車但是由于一趟車都是打表計費并且出租車的實際需求量又很小所以收益肯定沒以前高所以出租車司機們又都默認回到了以前的收費模式)。雖然家鄉的城市化是那樣的刻意是那樣的程式化以至于說是一個巨大的贗品都不為過,但是她卻滿足了生活于此的人們的新奇感和刺激感甚至于一種虛榮感,我覺得這點是無可厚非的,因為在這樣一個擁有大量流動人口并且聯結松散的社會體系中,人與人之間存在著無以計數陌生人性質的以交換價值為媒介的交往行為,這種功能性的往來往往是不帶有情感的累積和疊加的,不同于鄉土社會共同體中密切的情感和利益往來所隱含的激烈的摩擦和沖突的可能性,城鎮中的生活需要一種冷靜和克制。遠離了農業生產中自然的生活節奏,在市鎮生活中追求新奇和功能上的目的不能簡單的描畫為一種傳統價值的喪失。
但是,這并不意味著市鎮生活就完全拋棄掉了情感和意義,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劇烈的城鎮化進程消磨了人們對“鄉”的概念卻突出了“家”的意義,城市中核心化的家庭單位是鄉土社會中親屬觀念的延續和再現。由于脫離了村莊的熟人社會的情境,社會成員在城市中的目的理性行為和價值理性行為均是圍繞著家庭自身的再生產來進行的,而對于在共同體中價值取向和階層意識的激活則是當他們回到鄉土社會才是可能的,但這確是屬于我的父輩們的生活體驗,所以過年期間與爸爸和小叔談論“鄉愁”問題的時候,我才打趣的說到,“鄉愁”終歸是你們這進城第一代的“情感任務”,對于我們這種進城二代來說,無論是回到你的老家還是回到自己的老家,鄉愁確實是太不真實的情感了。我的父母的人生經歷頗為相似,雙方的家庭都極為重視讀書,將讀書看作改變命運的唯一途徑,尤其是我媽媽家就三姐妹沒有兒子,但是我的外婆仍舊是全心全力供三個女兒讀書,最后由于要承擔家里負擔,我媽媽就沒有走讀高中上大學的路而是選擇了師范,小姨則最后拿到了武大的博士學位。我爸爸這邊有六兄弟和一個妹妹,爺爺本身就是知識分子出生文革時被錯劃為右派,也極為看重子女的讀書問題,后來我爸爸也是去讀了師范,而小叔則拿到了浙大的博士學位。父母都是為了擺脫貧苦的生活通過讀書進入學校最后轉業進入政府從而改變了自己的人生角色,所以當他們回到自己生長的地方,才欣于接受故土人的夸贊和感嘆家鄉的變遷。這與我的人生經歷有著極大的不同。
有人的地方才有家鄉,社會行動者的日常實踐才是結構的載體,在鄉土社會中家庭無論是作為本體論意義上的價值單位還是功能論意義上的目的單位在熟人社會中都具有一種由內而外的彌散擴張的性質,在農村家庭與共同體之間,私人空間和公共空間之間存在著有機的融合和互動。但是在城市的陌生人社會中,家庭作為功能論意義上的目的單位是向外擴張的,但是作為本體論意義上的價值單位卻是向內收縮的,在城市中家庭與社會之間有著無法逾越的情感與價值的區隔,這種鴻溝使得我的價值與意義以及生命的關注點都非常側重于家庭而不是家鄉。傳統價值和習俗在市鎮化的家庭生活中是沒有太大意義的,因為情感交流的內向收縮使得這種大眾記憶會不斷的簡化,這點在我們家表現的也極為明顯,以前在我們家和外公外婆還有大姨家都在巴東縣住的時候,無論中秋還是重陽都會去后山上采摘些野蒿做蒿子飯,大家在一起也好吃個飯團個圓,過年的時候也會貼副春聯放放煙花什么的,后來我們家搬去了恩施市,無論是回家探親還是過節拜年,所有的傳統生活方式都成了一種遠距離的交往,來來回回的車途使得歸家就是休息,人情往來倒變成了一種任務。
回家的濃情蜜意替代了回鄉的殷切盼望,我想這就是我們這一進城二代人的真實體驗,正如我在前面說到的,回到家鄉我是熟悉的,因為在我記憶之始,她就在城鎮化的道路上摸爬滾打,她與我讀書學習的城市之間的差異只是城市的譜系中階段的差異而非性質的不同,回鄉就是從一個陌生人社會回到另一個陌生人社會,這種陌生感實在始太熟悉啦!(搬到恩施了以后就更是如此,至今我都不知道我家在恩施新買房子的確切位置,因為城市中大跨度的時—空距離讓人很難熟悉而無形中的區隔也讓人懶的去熟悉)總的來說我所有的情感共振都是在家庭這個封閉的環境和結構中完成的,重重的防盜門隔離的是兩個不同的情感世界。家庭價值和情感再生產的意義已經無法像鄉土社會那樣在外部去尋找了。而對鄉的情感表達是離不開這種外部彌散的。
有“家”無“鄉”,我不禁再次反問,沒有“鄉愁”是一種病么?父母的家鄉已然不是我的家鄉,我對鄉土社會沒有絲毫的記憶。可我自己的家鄉從一開始好像也不是屬于我的家鄉,我熟悉她的“吃喝玩樂”卻不懂她的“人情冷暖”。當傳統價值和風俗習慣從開初就不是我們這一代人所學習和實踐的生活方式的時候,沒有“鄉愁”還能算是一種病么?對于“鄉愁”的振聾發聵真的是一種常態么?
(作者系華中科技大學中國鄉村治理研究中心研究生)
中國鄉村發現網轉自:新鄉土 微信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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