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了兩篇我親身經歷的計劃生育故事之后，收到很多親戚、同學、同事和朋友回應。不管是比我年長還是比我稍小的，都回想起我們這幾代人的共同遭遇，簡直一模一樣。既然是共同的經歷，記錄下我們遭遇的時代命運就更有必要了。
今年春節去二舅家拜年，走在石板路上，兩旁新舊屋子交替，映襯出新舊時代的更迭。突然，一間墻上和房門被砸出大洞的樓房闖進我的視線。鄉親們說，這是因計劃生育砸過的房子。里面沒有人居住，顯然也已不太適合居住。
▲二舅村里被計生干部砸過的房子，已經成為危房。曾會生攝
這間砸破屋子勾起了我多年前的回憶：眼睜睜看著村里一家人的房子被扒倒。多年后，這件事仍令我心驚膽顫。
姑姑家的二表姐在1990年代嫁到我們村，也常年在廣東打工。他們夫婦第一胎生了女兒，家里東西被抄得差不多了，第二胎還是女兒，還想生個兒子，所以那幾年家里都在被計劃生育。由于常年在外，遭殃的還是她的公公婆婆。家里電視、縫紉機、自行車、豬雞鴨都被拿走了。后來鄉鎮干部又來罰款，他們交了幾千塊，計生干部繼續三天兩頭上門。
基層一些地方所謂搞計劃生育，就是來一撥鄉鎮干部，二三十人在村子里挨家挨戶去找剛剛生了孩子或者生過孩子又懷孕了的，讓去上環節扎，要么就交罰款。人不回來結扎、又交不起罰款的，家里值錢的東西全部拖走。
▲三伯父家的樓頂依然是用一塊木板堵著被砸出的大洞。曾會生攝
如果這些都不足以完成任務，就可能出現一種情況：計生干部拎著磅錘砸他們的房子。
鄉鎮計生干部總是有備而來的，開著貨車，掄把炮錘或者手握一根鋼釬。
由于交不齊罰款，表姐家的房子在鄉領導一聲令下“砸”之后，磚頭四處飛濺，她的公公婆婆開始嚎啕大叫，試圖阻止，但是根本沒有效果，后來他們就站在邊上默默地哭。嘭嘭嘭，房角坍塌了，一會兒窗戶被扒了，我們一群孩子在幾米遠的地方圍觀著，那時并沒有“圍觀改變中國”的口號，圍觀什么都改變不了。慢慢地屋頂轟然掉落了，石灰和粉塵彌漫著整個屋子。
▲三伯父家被砸毀的內墻，補過的痕跡清晰可見。曾會生攝
盡管每一磅錘下去，“嘭”的一聲都會令我的心臟嘭地跳到嗓子眼、渾身顫抖，但是我仍然不愿意離開。少不更事的我并不清楚計生干部到底為何要把房子砸掉，但確實想看到老屋最后的結局。
大約半個小時后，房子只剩下一面墻孤然傲立著。這面墻跟鄰居挨著，計生干部們不敢使勁砸，便去找了一根三四米長、直徑20來公分的粗竹桿，七八個人將這面墻給撬倒了，整面墻倒下來的響聲和撲出來的一陣風，把圍觀的人們嚇得魂飛魄散。
計生干部們終于完成了任務，但是，這于他們來說到底意味著什么呢?我始終不知道答案。走獸有洞，飛鳥有窩，被逐出屋外、房子被夷為平地的一家人該去哪兒立錐?
這是我在村里20來年親眼目睹房子被砸毀，最后化為碎磚和灰塵的最嚴重的一次。有很多人家的房子被砸，但都沒有這么嚴重。比如，我家的房子被錘出一個大洞，三伯父家的三面墻都被砸壞，屋頂也被砸出一個直徑兩三米的巨坑，直接可以仰望天空。
▲村里一戶人家的窗戶外墻被砸毀，后來用磚頭補上了。曾會生攝
2000年左右，隔壁村同樣有人家因為計劃生育被砸房子的，每每經過都能看到一間房子三個墻角都被砸掉，只有一個角落在一堆廢墟上直立著。一位從城里來看侄子的老叔從沒見過這樣的場面，直言：震撼!
后來，我了解了更多的故事。正如上一篇文章講到基層計劃生育的連坐非常厲害，一個高中同學，也是我的好朋友。他二叔和三叔家都生了三個孩子，使整個家族受牽連，他們家的豬和牛都被趕走，后來他們整個家族的十幾間房子都被夷為平地。那時，同學上小學，放學回來看到早上出發前完好的房子變成了平地。他站在原地，無助地四下張望，不知道該去往哪里。
▲我曾親眼看著三伯父家的后門和墻被砸毀。曾會生攝
還有一個是高中女同學家里發生的事情，不過，她的膽識和剛烈挽救了他們家的屋子。1987年左右，她弟弟出生后，他們家的豬被趕走，家里的電視機縫紉機等都被洗劫一空，連新蓋的樓房門窗都被砸掉卸走了。
1997年，她姑姑家的計劃生育又連坐到她家。父母不在，她一個小女孩孤身一人在家，幾十個計生干部來了。這個同學手捧著自己的存錢罐從樓頂狠狠地砸下來，吼道：“就這些錢，你們要就拿去。要再敢砸我家房子，我就從這樓上跳下去”!
當我聽到這個故事后，不得不佩服小姑娘的勇敢和剛烈。在同學以死相逼和鄰里的說情之下，最后鄉計生干部們總算收手走了。
▲由于姐姐家計生連坐，我家的隔墻被砸出一大坑。曾會生 攝
后來，計生政策開始逐步糾偏。雖然二表姐的兒子已經長大上大學，雖然家里房子被砸毀的同學們都已經成家養娃，雖然那些曾經被夷為平地的樓房已經成為歷史、原地里又蓋起了新的更高更漂亮的樓房，但這一段記憶始終難以從我的心里磨滅。
中國鄉村發現網轉自：無界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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