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語:面對制度歧視,自我保護的正當方式不是任由自己唯利是圖的行為危害他人的生命和健康,因為那不僅殃及無辜,而且也無法從根本上改善自己的處境。維護自己利益的正當方式是通過改變現有的法律和政策。
在上次對話,各派傳人回到地球,成立了“倫理咨詢工作室”,并和一位煤老板進行對話。儒門弟子認為,企業家必須承擔起應有的社會責任。作為社會生產活動的組織者,企業家的行為必須對社會負責,控制好生產質量,不讓企業污染環境,不把生產的代價轉嫁到工人、消費者和社會身上。否則,這樣的人再有錢,哪怕富可敵國,也只是一個奸商小人而已。煤老板走后,進來一位二十出頭的農民工。他風風火火一坐下來,也說起同樣的話來。
農民工:你們這套道理我懂,就是不好用。你們看我父輩在家鄉種菜,每年的收入也就是萬把元?,F在種子、化肥甚至農藥都在漲價,他們不多灑點農藥,種出來的菜被蟲吃掉,損失很大,而且沒被吃掉的菜也不好看。大家都這么干,別人家的菜賣得好,我家的菜賣不出去,他們老人靠什么活?
當然,我在城里打工,多少有點積蓄,有時給他們寄一點錢,但是我的錢也不好掙啊。我是流動商販,就是你們說的街頭小販子,平時在大學附近賣點燒烤。我們小本經營,擺攤設點成本太高,而且開學的時候生意不錯,放假就要去別處經營了。學生愿意買我的燒烤,是因為方便,也比外面店面便宜。當然,原料質量不好說。我每天從外面進貨,他們有沒有用死豬肉我不知道,這油保不準是地溝油。我知道這么做不應該,但是有什么辦法?成本低呀!我每天掙不了幾塊錢,正規渠道進的好肉好油是用不起的。再加上那些罪惡城管動不動來騷擾,前幾天就把我的車和爐子一并給端了,又是一大筆損失!氣得我兩晚睡不著。你們聽說過崔英杰、夏俊峰吧?[1] 就是殺死城管的北京和沈陽小販,他們是我心目中的英雄!我沒他們那個勇氣,只好忍氣吞聲,還要養家糊口。
你們說過量噴灑農藥的行為不道德,賣不衛生的食品不道德,但是這個國家對我們“道德”過嗎?幾十年來,我們農民一直是被剝奪、受歧視的對象。近幾年好一點,但體制對我們仍然是不公平的。為什么農民能走的都來了城里?不就是因為農業收入低嗎?我聽說,發達國家的農民有各種政府補貼,我們就免了一個農業稅而已,生老病死都得自己扛著,得了大病只能在家等死。
我來城市,至多也是“二等公民”的待遇,臟苦累活全由我們包了,醫療福利則一概沒有。剛來的時候,孩子只能上“打工者子弟學校”,因為城里的正規小學不接納我們;近幾年可以上城里的正規初中,但是質量仍然低于當地的平均水平。讀了高中之后,還不讓孩子在當地高考,非得回原籍高考。雖然“異地高考”有所松動,[2] 有些條件不錯的白領家庭戶籍不在當地也可以高考,但是這也輪不到我們這種家庭收入的孩子。你們城里人對我們不道德,還有什么權利要我們講道德!
荀轉世:你們的生活確實很艱辛,而且如你所說,我們都要反省,因為我們對造成你們的處境也有份。雖然城里的菜價、肉價漲得很快,但可能和市場價仍有差距,農民也未必是漲價的直接受益者。我們都知道,這個體制對你們不公平,而“體制”是一個很大的概念,大得讓人看不到直接的后果。我們身處其中,往往會“眼不見為凈”、“選擇性失明”,忘記自己其實是不公體制的受益者——盡管未必是主要受益者,而看不到還有更底層的人為我們的有限受益買單。自覺或不自覺的,我們成了不公體制的既得利益者乃至維護者。這當然要不得,我們不能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犧牲你們利益的基礎上,否則就成了剝削者和寄生蟲。這種生活自然是我們君子不屑過的,我們會盡力爭取你們的平等權利,但是體制改革觸動諸多既得利益,步履艱難、需要時間,也希望你有耐心。
話說回來,即便對于你家來說,有尊嚴的生活仍然是可能的。你父母自己種地,一家人吃飯基本上有保障,剩下能掙多少就是多少,生老病死另當別論,子女在外打工也會有點額外收入。如果明明知道使用農藥過量對人的健康有害而仍然這么做,就不太地道了,因為你并不知道受害人是誰,卻知道肯定有人受害。絕大多數受害居民是無辜的。如果他們有錯的話,至多是無知和自私而已,放縱了體制對你們的剝奪。然而,這并不授權你們以這種不負責任的方式傷害他們。我想用不著向你解釋“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常識。只要換位思考一下,這個道理你懂的。至少你明白,無論你家種的菜還是你賣的燒烤,消費者都是活生生的人,你們有義務對他們賦予基本尊重。即便你們的生活條件使你們不能保證自己的食品健康衛生,也要在自己的能力范圍內盡量減少對人的傷害。
“冤有頭,債有主?!比绻求w制對你不公,你卻把報復發泄到無辜居民身上,這種“投毒”行為和恐怖襲擊在性質上有什么兩樣?即便得手了,也算不上光彩,更改變不了你們受剝奪和歧視的命運。面對國家政策的歧視,自我保護的正當方式不是任由自己唯利是圖的行為危害他人的生命和健康,因為那不僅殃及無辜,而且也無法從根本上改善自己的處境。維護自己利益的正當方式是通過改變現有的法律和政策,讓你作為這個國家的公民也能平等分享發展的收益。
農民工:你這是在放空炮呢!我一個農民工人微言輕,如何改變這種不合理的制度?對于我們這個群體來說,用法律手段為自己維權等于以卵擊石,村干部就能把我家整個半死!等到體制改變了,只怕我們早已在黃泉路上,改或不改和我們還有什么關系?
根據國家統計局抽樣調查結果,2015年農民工總量為27747萬人,比上年增加352萬人;農民工人均月收入3072元,其中餐飲業為2723元。(國家統計局網站2016年4月28日)
孟轉世:改革體制確實很難,但你也不用那么悲觀。即便我們享受不到努力的成果,總該替自己的兒孫輩想想吧?我們究竟給他們留下了什么?你一個人當然改變不了什么,需要大家合力、達成共識、共同推動。儒家相信,人性是向善的。如果你們能說服城里人,目前他們享受的城鄉二元體制是不公正的,他們也不會放任自己的不仁不義;他們中會有人和你們一道,促成體制的變革。譬如許多城市居民對“異地高考”表示同情和理解。事實上,“異地高考”方案的主要提倡者多數是有當地戶籍的學者,他們的孩子也面臨高考競爭壓力,而他們之所以能放下眼前的既得利益,呼吁高考與招生戶籍平等,正是人心向善的表現。至于某些京滬等發達省市居民有抵觸情緒,是因為言論還不夠自由,道理還沒有說透;經過更充分的交流,我相信他們中的絕大部分都會站到你這一邊,政府的態度也會截然改變,有什么理由那么悲觀呢?
雖然目前一時解決不了體制對你們的不公,我們會一起盡力,但另一方面,你也要思考什么是有意義的人生。你聰明伶俐、年富力強,誠實、自信、勇敢、敬業——凡是人所具備的美德,你一樣都不缺,完全可以通過合法的方式創造財富,用不著也不值得過損人利己的生活。不論你的收入多么卑微,不要忘記你也有尊嚴,要對自己的行為負責。你把衛生不合格的燒烤賣給大學生,他們未來都是國家的棟梁,吃了生病,情何以堪?
農民工:說實話,我對他們沒什么好感。在我眼里,他們也是不公體制的受益者,絕大多數都是城里人,說不定其中還有城管的孩子。
孟轉世:這么看就是你的不對了。即便城管做錯了,他的孩子有什么錯?你傷害他的孩子,這和城市因為你沒有當地戶口而不讓你的孩子上學或高考有什么兩樣?做人不能以錯糾錯,因為錯誤永遠不能糾正錯誤。別人對不起你,你再做對不起別人的事,也無法改善自己的境遇,至多只能讓自己心里舒坦一點,但是這樣也就把你自己變成和他一樣的小人。千萬不要說你的經濟地位決定了你就是一個“小人”——如果你這么想的話,你這輩子可能真的就只配有“小人”的經濟地位。人是活的,經濟是死的,為什么要讓經濟決定你,而不是你來決定經濟?
我很高興你沒有對城管的不當行為進行暴力抵制。當然,不是一律不得采取暴力,而是暴力必須嚴格限制在正當防衛的范圍內。如果你的人身和財產遭遇傷害,你可以采取一切必要的手段保護自己,但是不得防衛過當,否則你就成了施暴者。如果城管確實沒有侵犯人身,那么崔英杰、夏俊峰無論遭到什么不公待遇,都沒有正當理由殺人,盡管我也不同意判處夏俊峰死刑,因為除非能證明殺死夏俊峰能保護更多人的生命,死刑只是意味著國家又殺了一次人而已。不論是小販殺人還是國家殺人,都是對人的生命和尊嚴的剝奪。
你回去吧,只要記住一條,你有尊嚴,別人也有尊嚴,我們都是有價值的生命。這就是為什么我們都要“與人為善”,因為我們都值得尊重。記住這一點,相信你的生活不會差到那里。祝福你!
中國鄉村發現網轉自:講常識 微信公眾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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