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傳統中國的國家進程是以家戶制為基礎和原型的。改革開放以來,家戶制傳統通過家戶理性以現代家戶的形態進入當代中國現代化進程,構成當代中國國家現代化進程的家戶底色。這種家戶底色以其歷史動能,通過家戶社會的受讓整合、家戶經濟的優勢疊加以及家戶政治的錯位發展孕育出當代中國國家現代化進程的家戶基礎。在具體歷史進程中,家戶不但沒有因為其傳統性成為當代中國國家現代化的阻力,反而在中國共產黨的制度化變革中,成為當代中國國家現代化的重要推動力,并演化為當代中國國家現代化進程的內生優勢。
關鍵詞 國家現代化;家戶;家戶理性;內生優勢
近代以來,中國開啟“被卷入”的現代化進程,傳統家庭制度也被看作專制統治的“堅強堡壘”,成為被批判的對象。但隨著西方學者對中國的關注,中國家庭制度開始進入歷史學、社會學以及人類學的研究視域,以解構傳統中國社會與國家的特殊性。改革開放以后,伴隨著中國經濟發展帶來的社會轉型,中國家庭研究成為社會學的重要主題之一,主要研究家庭的現代化變遷,遵循的是西方家庭現代化理論,并沒有深刻揭示中國家庭與當代中國國家現代化進程之間的關系。直到家戶制的提出,家戶研究才開始成為解密中國家庭與現代國家進程的關鍵鑰匙。在現代化進程中,傳統家戶制原有的制度支撐體系已經基本解體,但家戶制卻通過家戶理性以現代家戶的形態進入當代中國現代化進程,構成當代中國國家現代化的家戶底色。這種家戶底色以其歷史動能,通過家戶社會的受讓整合、家戶經濟的優勢疊加以及家戶政治的錯位發展孕育出當代中國國家現代化進程的家戶基礎。在具體歷史進程中,家戶不但沒有因為其傳統性成為當代中國國家現代化的阻力,反而在中國共產黨的制度化變革中,成為當代中國國家現代化的重要推動力,并演化為當代中國國家現代化的內生優勢。以往我們認為當代中國現代化的成功源于其后發優勢,但從家戶基礎的視角來看,它從一開始就根源于中國自身的歷史機制與進程,并在后天的進化中逐漸演化。正如習近平總書記所說,“每個國家的政治制度都是獨特的,都是在這個國家歷史傳承、文化傳統、經濟社會發展的基礎上長期發展、漸進改進、內生性演化的結果”。中國政治制度如此,中國國家現代化進程亦如此。理解中國國家現代化離不開對家戶底色與基礎的分析。將家戶研究帶進國家現代化進程,可以更加完整地理解中國現代化道路的獨特性。
一、家戶制與國家現代化關系研究
“家戶制”的提法源于徐勇教授于2013年在《中國社會科學》發表的《中國農村家戶制傳統與農村發展道路——以俄國、印度的村社傳統為參照》一文,之后家戶制開始成為學術爭論與對話中的一個具有標志性的學術命題。家戶制的提出雖然是近十年的事情,但是與此相關的研究——中國傳統家庭制度卻一直長期存在。正如丹尼斯·舍曼等人在《世界文明史》一書中所言,中國文化的核心方面是家庭,進而擴展到祖先。中國家庭之所以如此特殊,根本原因在于中國傳統國家起源與發展的整個歷史進程都是同家庭制度鑲嵌到一起的。然而,受西方政治現代化理論對個體政治或者階級政治強調的影響,中國家庭制度一直處于政治學研究的視域之外。直到家戶制的提出,才有了“將家庭帶進國家研究”的呼聲。尤其是歷史政治學的興起,家戶制開始成為政治學界普遍接受的標志性概念。
徐勇教授認為,家戶制是中國農村本源性傳統和本體性制度,他指出,“以強大的習俗為支撐的完整的家庭制度和以強大的國家行政為支撐的完整的戶籍制度”共同構成中國歷史上的家戶制。從這一定義出發,家戶界定的核心在戶籍制度,這種戶籍制度與傳統國家的統治密切相關。戶籍制度的大規模推行源于秦統一中國以后在全國范圍內厲行的“編戶齊民”政策。“編戶齊民”至少有兩個層面的政治意義:一是被編戶后的農民是國家承認和保護的臣民,擁有形式上平等的政治身份,國家統治權力由此延伸到基層社會,它同郡縣制、官僚制一起孕育出傳統中國的現代國家特征,中國也因此成為“早熟”的現代國家;二是編戶后的家庭是國家征收賦役的基本單元,是傳統國家運行的經濟與社會基礎,更是國家統治合法性的象征。從歷史實踐來看,家戶制是中國家庭制度的原生形態,其本質上就是中國傳統國家形態演化的一部分,并構成傳統國家演化的本體性制度和基礎性制度。相對現代社會中“家庭”的內涵,家戶是一個受限制的具體的政治單位,這就決定了家戶與家庭在政治意義上存在嚴格的區別。正是戶的存在使得家庭具有政治層面的意義,也使得家戶與國家之間的關系更加凸顯。
傳統家戶制在中國現代化進程中不斷地發生演變并以家戶的形態一直延續至今。關于家戶與當代中國國家現代化之間的關系,主要有以下三個方面的研究。
一是關于家庭與傳統國家的關系研究。相關研究認為:(1)“編戶齊民”使得小農家庭擺脫氏族的軀殼成為國家承認的獨立單位。(2)中國傳統社會的基本單元是家庭,基本特征是家庭倫理本位,家庭制度是中國國家文明演進的重要基石。(3)中國家庭制度是傳統鄉村“自治”的核心與根本,也是傳統國家“簡約治理”的制度基礎。(4)中國農民以其家庭生存理性為基點決定何時以及如何同國家權力發生互動,如起義、叛亂與革命。用福山的話來講,“迄今,中國家庭仍是一種強有力的制度,竭力捍衛它的自治,不愿接受政治權力的干涉”。所以,中國家庭同傳統國家的演進是密不可分的且構成了傳統中國國家演進的社會基礎。
二是社會學中關于中國家庭現代化的研究。其結論是中國家庭尤其是農民家庭的現代化同中國現代化進程之間存在親和性,并表現為現代化的適應性。這一研究路徑是對西方家庭現代化理論的反思,否定了家庭現代化理論的線性路徑和家庭研究的“唯名論”,肯定了中國家庭的特殊性,認為中國家庭是一個具有主體性和能動性的有機實體。在現代化進程中,受家庭發展主義目標和家庭經濟理性的驅動,“中國農民家庭通過代際合力和家庭再生產具有高度整合的動力和能力,能夠很好地適應現代化進程帶來的各種壓力”。尤其是肯定了家庭理性的變遷對于農民家庭現代化的積極作用。當然,關于中國家庭現代化的研究也僅僅局限于對既有家庭現代化理論的批判與反思,雖然肯定了中國現代化進程中家庭的積極作用,但是關于其如何作用于國家現代化進程的研究尚處于萌發階段。
三是政治學中以家戶制為基礎的中國國家進程研究。近些年,田野政治學將家戶帶入國家進程的研究形成了一系列研究成果。事實上,家戶制本身就具有“中國特性”,它從開始提出就源于對中國現代化道路“歷史延續性”機理的思考,并在中國國家進程中扮演著基礎性作用。在國家進程中的家戶制研究中,分別形成了“家戶理性”“家戶主義”“家戶產權治理”“家戶國家”“家戶制政治形態”“韌性國家”“祖賦人權”等衍生概念。以上研究認為,家戶制是傳統中國的基礎性社會制度,傳統中國是典型的家戶國家。在家戶國家之中,具有韌性特質的家戶小農,為中國國家形態的演進提供了延續和穩定的機制,并生成韌性國家。因此,作為內嵌于傳統中國國家進程中的家戶制,以其歷史延續性進入當代中國國家現代化進程,而且其基礎性作用更決定了它本身的學理價值與意義。家戶制將中國家庭制度帶進一個全新的領域,回歸家國傳統以探尋現代家國關系。
當代中國國家現代化進程中的家戶研究源起于“農民理性的擴張”,它主要解釋了在中國這樣一個充滿傳統主義的農民國度里,為什么會出現經濟高速增長與政治相對穩定的現代化奇跡。“農民理性的擴張”指出,作為一個在農業文明之上生長出來的現代化國家,中國的農民性與國家性緊密相連。傳統農民理性,包括勤勞、勤儉、算計、互惠、人情、好學、求穩、忍耐等理性品質,以其慣性進入工商業社會后會形成擴張勢態,產生一種農民理性與工商業社會優勢結合的“疊加優勢”,釋放出其在傳統農業社會和現代工商業社會都未有的巨大能量,進而從內生性層面推動了“中國奇跡”的出現。即當代中國國家現代化進程同農民理性之間具有高度的內在契合性。而中國農民理性本質上是農民家戶理性,并非農民個人理性。因為中國社會的基本單元是家戶,在以強大習俗為支撐的傳統家庭制度面前,個人從屬于家戶而沒有獨立性。因此,農民理性的真正形態是家戶理性,傳統勤勞、勤儉、算計、互惠、人情、好學、求穩、忍耐等理性品質的目的都是為了家戶的生存、延續與發展。家戶理性成為中國農民一切社會行動的基本遵循。
農民家戶理性的存在肯定了家戶在當代中國國家現代化進程中的主體性和能動性,突顯了中國現代國家建構中的家戶特質。按照現代化的經典理論,國家現代化包括社會現代化、經濟現代化與政治現代化三個主體部分。中國傳統家戶制所形塑的家戶屬性以其具體的社會實踐,通過家戶社會的受讓整合、家戶經濟的優勢疊加與家戶政治的錯位發展,孕育出當代中國國家現代化的內生優勢。
二、家戶社會的受讓整合:當代中國國家現代化的內生社會優勢
改革開放以來,伴隨著中國經濟的持續增長與現代國家公共服務能力的提升,國家與社會之間呈現出一種自洽性而非對抗性,這種自洽性的核心表征是社會主動接納現代國家的整合并表現出親和性。其中的內因同中國家戶社會的基本形態密切相關。直到目前為止,中國廣大鄉村社會仍然是以家戶為基本單元的,中國農民仍然生活在一個相對獨立的家戶系統內部,并依據家戶理性來進行行為選擇,形成獨特的家戶社會形態。從中國的本源性傳統來看,無論城市還是鄉村,家戶社會依然可以概括為中國社會的基礎形態。在家戶社會中,社會成員的行為受家戶理性的支配。
第一,農民的家戶理性孕育出一個公共性匱乏的當代中國社會,社會缺少自主發展的內在動因,無法通過自身力量實現現代化進程,進而為現代國家進場創造了條件。農民家戶理性的現代轉型源于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的推行。這一制度將土地所有權與承包權分離,其中土地所有權歸集體解決了高度市場化背景下可能出現的土地兼并問題,土地承包權歸農戶又解決了高度市場化背景下家戶小農發展的問題。尤其是建設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目標的最終確立,城市化進程的加快,最終完全釋放了家戶小農的經濟活力。在中國歷史上,從未有像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這樣給每一個家戶提供了均等的改變家戶命運的機會,而且不用擔心會失去土地。隨著市場化的推進,農民“越來越深地進入或者被卷入到一個開放的、流動的、分工的社會化體系中來”,并逐漸被卷進一場當代家戶經濟實力的時代競賽之中,其最直接最現實的目的是不至于在這場家戶地位、身份與權力的時代競賽中落后,以至于被邊緣化。從農民的家戶理性來看,整個家戶社會都被卷入到如何實現家戶向上發展的內向競爭之中,農民行動的基點在于如何獲得足夠多的貨幣收入以支撐家戶的向上流動。他們并沒有充分的動機參與家戶外部的公共生活,社會本身不具有自我整合與發展的能力。生活在家戶中的農民無法成為中國社會現代化的積極行動者,進而孕育出一個公共性匱乏的當代中國社會。這種公共性的匱乏導致中國現代社會因缺少主體性而缺乏自主發展的能力,社會自身無法在現代化進程中實現群體利益的組織化表達,進而無法孕育出重構社會結構與基礎的現代組織體系。所以,在當代中國現代化進程中,社會發展曾經很長一段時間嚴重滯后于經濟發展,出現了“社會失衡”“社會斷裂”與“社會抗爭”。直到現代國家進場,開啟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社會建設,上述社會問題才逐漸化解。
第二,家戶社會表現出對現代國家整合鄉村社會的親和性,社會現代化逐漸進入現代國家建設的進程。改革開放以來,農民通過城鄉流動,不斷參與到現代化之中,并在家戶理性的支配下積極主動地適應現代化。城鄉發展的巨大差異,使得農民在獲得家戶發展機會的同時,不斷地孕育出農民對于公共物品的內在需求。但中國經濟持續發展帶來的消費革命,不斷地衍生出農民新的家戶需求結構與目標體系,進而不斷將農民行動束縛在家戶理性之中。因此,農民雖然有公共性需求,但無法自主產生基于共同利益與目標的有效集體行動。在此背景下,家戶社會對國家進場表現出自然的親和性,國家與社會之間具有了內在需求上的一致性。一方面,家戶社會主動接受國家的制度化建構以實現自身的公共性需求,另一方面,現代國家通過制度下鄉、法律下鄉、政策下鄉、服務下鄉、宣傳下鄉、人才下鄉、科技下鄉、資本下鄉等國家建構的路徑,不斷化解基于公共性匱乏而出現的鄉村社會發展動力不足的困境,以實現現代國家對鄉村社會的整合。以鄉村社會與現代國家整合為基點,社會現代化逐漸融入現代國家建設的進程之中。
第三,家戶社會的現代變革,實現了中國從傳統“家國一體”向現代“國家與社會一體”的歷史性變革,型構了當代中國國家現代化的社會條件。在家戶小農經濟基礎上成長起來的傳統國家,由于國家財政的有限性,國家沒有能力將政權延伸到縣級以下,鄉村“自治”成為傳統國家實現社會統治的最優選擇。傳統國家通過家國倫理同構實現了家國一體的同質化進程。新中國成立以后,現代國家開始基于階級同構的方式,將鄉村社會整合到現代國家進程中,最終傷害了農民家戶生產的積極性,中國的工業化進程也因此停滯。改革開放以后,中國通過以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為標志的制度化方式,重構了家戶與國家之間的利益結構,中國社會也因此從傳統家戶社會開始向現代家戶社會深度轉型。伴隨著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制度的確立,國家不斷通過制度化賦權和市場激勵的方式,將家戶發展與國家現代化納入利益深度同構的時代進程之中。家戶的活力與生命力被充分激活并積極融入當代中國國家現代化進程之中。區別于傳統家戶社會,現代家戶社會具有很強的流動性、開放性與適應性的特征。因此,傳統基于封閉性、靜止性與脆弱性之上的鄉村社會“自治”結構與基礎已經基本消解在現代性之中,社會本身失去了自我整合的內在動力與基礎。中國社會現代化進程需要社會之上的力量——國家,而國家也需要整合社會以維持經濟發展與政治發展的穩定性。國家與社會在現代化進程中以高度的默契實現了一體化。因此,家戶社會的現代變革促成了當代中國國家與社會的一體化,型構了當代中國國家現代化的社會條件。
總的來說,伴隨著家戶與國家之間的制度化建構,家戶社會孕育出一個自主性和公共性匱乏的當代中國社會。西方政治發展理論中民主發展所需要的“公民社會”無法依靠社會的力量自主發育出來。過往遵循西方政治發展基本預設,部分學者將其歸結為國家對社會的“集權式控制”,導致社會本身自主性的匱乏。而實際上,在中國實施改革開放很長的一段時間內,國家并沒有直接干預社會的發展,中國社會具有足夠的自主發展空間。但基于歷史傳統形成的中國家戶社會與西方政治發展理論中的個人社會存在本質不同,遵循家戶理性的當代中國農民基本沒有動機參與外部的公共生活。而后期國家的進場正是為了解決家戶社會基礎上社會現代化自身能力不足導致的社會失序與衰敗的問題。這種國家進場是家戶社會的主動需求,即受讓整合的過程。現代國家也積極完善和履行公共服務的職能,實現了國家與社會發展的一體化進程。這種一體化進程為當代中國經濟現代化與政治現代化提供了穩定的社會基礎。
三、家戶經濟的優勢疊加:當代中國國家現代化的內生經濟優勢
傳統小農經濟本質上是一種家戶經濟,中國傳統國家的經濟形態也以家戶經濟為基礎。長期以來,以“一家一戶”小農經濟為基本形態的家戶經濟被看作中國傳統國家維持專制統治的經濟基礎,因此也被視為被改造的對象。然而,令人吊詭的是,傳統家戶經濟在長期發展、漸進改進的基礎上,卻積極融入現代化進程之中,不但沒有成為當代中國國家現代化的阻礙,反而成為當代中國經濟現代化的基礎性力量,形成當代中國國家現代化的內生經濟優勢。
第一,家戶經濟的自主風險規避能力與再生產能力,構成了當代中國經濟現代化的穩定器。在土地所有權與承包權分離的制度安排下,農民可以在城鄉之間自主流動,進退自如。即使遭遇外部危機,他們仍然可以退回到家戶內部。因此,現代家戶經濟具有經濟風險的自主規避能力。這種制度化帶來的家戶生存保障,使得農民可以將全部精力投身于市場以獲取貨幣收入的最大化,增進家戶經濟目標的實現。同時,家戶作為一個具有主體性和能動性的經濟單元,受家戶理性的支配,又具有很強的自主再生產能力。這種自主的再生產能力表現為兩個發展階段:一是改革開放初期家戶的自我再生產階段,即鄉村社會內部家戶實力之間的競爭階段,其主要目標是實現家戶物質生活條件的改善,這些物質生活條件以具體的符號系統表現出來,如蓋新房、穿花衣、買家電、騎摩托、置農機等。二是進入21世紀以后的擴大化再生產階段,即快速城市化進程中家戶向上發展的彼此競爭階段,家戶向上發展成為政治正確,其主要目標是通過家戶內部的代際合作實現子代家庭向城市的流動。為了實現家戶的再生產,中國農民可以不斷適應經濟現代化的不同階段。即使遭遇家戶與經濟變故,農民也可以依靠家戶社會內部的互助網絡,能夠很快地從困境中自我恢復,并重新進入外部市場。這意味著,置身于家戶再生產目標的家戶經濟在城市與鄉村之間保持了足夠的韌性,為中國經濟現代化持續注入穩定性力量。而且家戶經濟的自主風險規避能力,使得中國農民不會因為生存壓力而走向國家與社會的對立面,當代中國經濟現代化就具有了穩定的社會與政治環境。
第二,家戶經濟的產權穩定性和內向型發展,促進了中國城市化進程的有序性和城鄉的融合發展。家戶經濟的核心是家戶土地產權的穩定性以及家戶經濟的內向性。一方面,家戶土地產權的穩定性,使得中國城市化進程具有了保底功能,部分農民即使無法最終在城市落地生根,仍然可以回歸農村社會,避免了城市化進程中農村對城市的敵意以及大量貧民窟的出現。另一方面,家戶經濟的內向型發展,使得農民進入城市獲得的物質財富最終反饋到鄉村家戶內部,鄉村家戶通過不斷提升和累積家戶的競爭力,最終成功實現城市化。因此,中國城市化進程是以一種有序的遞進的方式呈現出來的。中國城市化的基點是農民占全國總人口80%以上,因此,本質上中國城市化進程就是家戶小農的城市化進程。在不斷擴大的中國城市化進程中,城市對農民具有自然的親和性,城鄉之間不存在系統性的身份歧視與對立情緒,反而呈現出同質性的一面。同時,家戶經濟的內向型,使得農民將從城市獲得的財富、資源與能力不斷地帶回鄉村社會內部,城鄉之間具有較強的互動性,城鄉之間的發展也在這種互動過程中不斷走向融合。因此,同很多發展中國家城市化進程中城鄉分離與對立不同,中國逐漸走出了一條城鄉融合發展的新路。
第三,在家戶理性的驅使下,家戶經濟與市場經濟具有內在親和性,造就了中國經濟的奇跡。在現代化進程中,傳統家戶制孕育出的農民家戶理性能夠很好地融入市場經濟對個人自我實現的理性要求。但相對于個人理性,家戶理性具有更強的倫理自覺性,即農民追求經濟目標的動機源于家戶倫理的自我驅動力。這種家戶倫理傳統上表現為農民對于維持家戶生存與延續負有的自然責任與義務,在當代則表現為農民對于家戶發展尤其是家戶經濟目標實現負有的自然責任與義務。事實上,無論是傳統還是現代,農民都是通過努力生產和勞動來踐行家戶理性的,個人存在的價值與意義都指向家戶延續與發展上。而且為了家戶整體利益的實現,個人往往具有嚴格的禁欲主義特質,如勤儉、算計、求穩、忍耐等。這同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有相似性。這是中國能夠在改革開放短短四十年的時間就創造經濟發展奇跡的內生優勢。以往我們經常將中國經濟發展歸結于有效制度安排下中國巨大的人口紅利,而事實上中國巨大人口紅利的本質是中國人行動背后的家戶倫理及其孕育出的家戶理性。
總的來說,我們對于中國傳統家戶制所生產出來的家戶小農與家戶經濟的理解是存在歷史局限性的。它不僅支撐了早熟的現代國家,而且支撐了中華文明的歷史性延續。只不過,傳統家戶經濟受到土地私有制、產業結構的單一性以及生產力水平低下等歷史因素的限制,并沒有呈現出真正的活力與生命力,但家戶小農一直以其特有的韌性不斷地進行再生,當其進入當代中國現代化進程之后,其所孕育的歷史動能就被完全釋放出來了。家戶經濟的理性優勢與現代工商業社會的理性優勢實現了優勢疊加,創造出前所未有的中國經濟發展的奇跡。因而,離開家戶就無法完整深入地理解當代中國經濟現代化的內生優勢。
四、家戶政治的錯位發展:當代中國國家現代化的內生政治優勢
“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制度之所以行得通、有生命力、有效率,就是因為它是從中國的社會土壤中生長起來的。”而中國這片“社會土壤”的基礎形態就是家戶社會,家戶成為當代中國政治現代化的關鍵變量。家戶社會區別于西方的個人社會,也由此構成了區別于西方個人政治的中國家戶政治的基本底色。在中國,個人的行動則受家戶理性支配,個人生活在具體的家戶生活之中而不是政治生活之中,個人首先要完成的是家戶理性所賦予自身的道德義務與責任,并據此決定何時何地以及如何同國家發生關系。受此影響,在中國國家現代化進程中,家戶對政治現代化的作用主要表現為以下三個方面。
第一,生活在傳統家戶之中的中國農民無法自主地參與外部政治,孕育了強大政黨產生的社會基礎。費正清認為,中國農民家庭是“一個自成一體的小天國,是一個微型的邦國”,它是當地政治生活負責任的部分,是培養農民忠于統治者并順從國家政權的訓練基地。傳統中國將家戶打造成一個具有內在導向的自成一體的單元。除非家戶生存出現危機,否則農民終其一生都不會走出村落去參與外部政治。生活在傳統家戶中的農民天生沒有政治權利的主張,只有生存權利的主張。由于其階級局限性,中國農民無法自主獲得現代政治意識。他們“不能自己代表自己,一定要別人來代表他們”。因此,直到近代,農民都是被傳統國家的統治者宣誓代表。“農民需要先進階級的領導、組織和思想指導,這樣才能使他們成為中國歷史的行動者。”近代以來,伴隨著帝國主義的入侵以及軍閥混戰,農民家戶生存危機持續爆發,生存權利受到嚴峻挑戰。一方面,傳統國家無法繼續有效保護農民的生存權利而面臨崩潰;另一方面,社會被各種地方勢力所控制,失去了整合的能力。中國最終選擇以政黨為中心建立現代國家的模式。現代政黨發展的核心功能是代表性,這同中國家戶社會的農民特質具有內在契合性。與傳統國家的代表性不同,現代政黨的代表性是通過權利賦予的方式來實現政治動員。代表無產階級利益的中國共產黨認識到農民在整個中國革命中的重要性。毛澤東提出中國革命的主體是農民,中國革命的本質是農民革命,而只有土地革命才能將生活在傳統家戶之中的中國農民帶進現代國家進程。正因為如此,中國共產黨從一個只有幾十名黨員的小黨逐漸成長為代表最廣大人民根本利益的大黨,并最終奪取了全國革命的勝利,建立了現代國家。
第二,農民家戶利益的制度化建構,推進了中國政治制度化水平的不斷提升并保持延續性。領導一個以農民為主體的現代人口大國有序進入國家現代化進程并持續獲得政治認同,中國共產黨必須對農民的家戶利益——即家戶的生存、延續與發展進行有效的制度化回應。經歷了社會主義建設的曲折探索之后,中國共產黨通過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改革,拉開了后革命時代中國現代化的序幕,逐漸通過制度化的方式將國家現代化進程建立在農民家戶生存、延續與發展的基礎之上,完成了從革命型政黨向執政型政黨的過渡。從解決人民溫飽到全面建成小康社會再到建成現代化強國,當代中國國家現代化的藍圖最終以制度化的方式回歸到中國人安身立命的根本——家戶的生存、延續與發展,這是中國共產黨長期執政的根基所在。同時,農民家戶通過城市化進程不斷轉化為整個中國社會群體的基本形態。這也解釋了為什么中國共產黨在城市化過程中沒有遭遇新的合法性危機。中國城市化的主體是農民,而農民是以制度化的方式有序進入現代城市的。在此基礎上,中國共產黨持續不斷地從社會系統內部獲得長期執政的合法性,并在領導中國現代化的實踐中積累執政經驗,不斷強化了自身的領導能力。
第三,農民受家戶經濟理性的支配,積極參與到經濟現代化之中,沒有參與外部政治的內在動機,塑造出中國政治民主化進程的歷史機遇期。當代中國經濟現代化并沒有引發大規模的政治參與,即使在經濟與社會深度轉型期間依然如此。其中的原因主要有三。其一,當代中國政治現代化的根本問題不是政治發展的問題,而是經濟發展的問題。在市場經濟的大潮中,家戶理性與市場理性實現了疊加,家戶經濟很好地融入市場經濟之中,農民積極投身于家戶地位、身份與權力的時代競賽中,沒有動機參與到外部政治之中。其二,在中國共產黨的集中統一領導之下,中國始終保持經濟快速穩健的發展,進而保證了農民家戶能夠持續從經濟發展中獲得家戶利益的增長并以漸進的方式實現城市化,城鄉之間實現了家戶理性的對接,中國的城市基層社會也不具備政治參與的內在動因。其三,在缺少城鄉政治民主化訴求壓力的背景下,中國共產黨有充分的時間自主有序地推進中國政治民主化進程。通過不斷完善人民代表大會制度、創新民族區域自治制度、發展基層群眾自治制度、推進多黨合作和政治協商制度等,中國逐漸建構了全過程人民民主的制度體系。政治民主的體系化建構為生活在家戶中的中國人隨時進入政治生活提供了全過程的制度與機制保障。這些民主制度與機制也在具體的生活實踐中,不斷培育家戶社會的公共性精神與個人的民主參與能力。因此,在經濟與社會持續發展的條件下,現代家戶理性塑造了中國政治民主化建設的歷史機遇期。
總的來看,從傳統走出來的中國人直到現在仍然生活在家戶之中,他們對于參與政治生活并沒有太多的興趣,除非政治本身關系到家戶的具體利益,他們唯一關心的是家戶的生存、延續與發展。中國共產黨以制度化的方式將農民家戶帶進現代國家進程,并建立起穩定的家戶利益輸出機制。在此基礎上,農民遵循家戶理性深度參與到國家經濟現代化進程中。在當代經濟現代化進程中,農民沉浸式地參與物質財富的創造并沒有進入政治生活的動機,這就為當代中國的政治現代化釋放了可能來自社會的壓力,自然生成了政治現代化的核心價值——政治穩定,以及由此出現的政治秩序。所以,家戶社會的存在以及家戶經濟的內向發展成為當代中國政治現代化的穩定器。同時,持續的經濟發展又為中國共產黨科學化地推進政治民主化建設提供了厚實的物質基礎。社會本身也在經濟發展與國家的政治民主化建設中不斷孕育家戶社會的公共性。本文將其概括為錯位發展,這種錯位發展是當代中國政治現代化的獨特優勢。
結語
西方現代化理論往往將國家現代化看作傳統國家向現代國家轉型的線性演化路徑,忽視了傳統與現代之間具體的互動關系,傳統的因素經過制度化的現代改造后同樣可以爆發出驚人的能量。同時,西方現代化理論又將國家現代化拆分為各種要素的集合,比如經濟現代化、社會現代化和政治現代化等。事實上,當代中國的國家現代化不僅僅是經濟、社會與政治現代化的簡單疊加。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下,中國國家現代化是一個具有主體性和能動性的有機統一的整體。社會、經濟與政治現代化之間是互為條件的,是一體的。社會問題與經濟問題對于中國共產黨來講就是政治問題。在改革開放初期,經濟問題就是最大的政治問題。進入21世紀以后,伴隨著社會主要矛盾的變化,民生問題又成為最大的政治問題。這其中體現的就是當代中國國家現代化道路是在歷史傳承、文化傳統、經濟社會發展的基礎上長期發展、漸進改進、內生性演化的基礎上逐步展開的。從現代化的行動主體來看,這種“歷史傳承”與“文化傳統”的基礎形態是家戶。在經歷傳統家戶理性向現代家戶理性轉變的過程中,家戶社會、家戶經濟與家戶政治同中國持續的經濟社會發展深度融合到一起,以其獨特的家戶機制貫穿在當代中國國家現代化進程的具體歷史實踐之中,并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強大能量。
家戶作為國家現代化進程的基礎性力量,并不是僅僅依靠自身的力量展現其歷史功能的。家戶歷史功能的展開離不開中國特殊的“政黨中心主義”的國家建構之路。家戶的現代轉型來源于中國共產黨在其領導中國現代化進程中對自身執政經驗與教訓的深刻總結。沒有中國共產黨領導中國人民建立現代國家,沒有中國共產黨對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的艱辛探索,沒有中國共產黨“以人民為中心”的發展理念,就沒有現代家戶實踐的歷史場域與歷史條件。當代中國國家現代化進程的本質是在政黨邏輯主導下,家戶理性同經濟、社會與政治現代化的深度融合,進而演化出當代中國國家現代化的內生優勢。當然,現代家戶的內生優勢并不是永恒不變的,伴隨著中國現代化進程的日趨深入,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將逐漸重構家戶理性,中國人也將最終走出家戶進入外部政治生活。但在中國人走進外部政治生活之前,得益于家戶理性所創造的歷史機遇期,中國政治民主化進程已經基本定型和成熟,同時家戶社會在國家制度化培育中也更趨于理性化,民主政治的建構與民主社會的培育在具體的歷史進程中趨于一致。
[作者單位: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政府管理學院、中國社會科學院政治學研究所。中國鄉村發現網轉自:華中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 2022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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