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杜老就曾私下跟我說:中國的(農村)經濟改革是不是過于成功,反而阻礙了其他路徑的選擇?這樣思考問題,就很難能可貴了。
噩耗從一早就不斷傳來,有學生關心他們的太師傅,有江湖上朋友問詢追悼會消息,還有約稿的好幾家……
若論起我與杜潤生杜老的個人交往,以至被稱為他的“關門弟子”,甚至“千里傳音”讓我代領某一獎項……這一切,大概都始自二十五年之前。
杜老指示我做農民“反行為”研究
那時候杜老剛剛賦閑,大家都很關心。一天回到家里,弟弟小蒙——他是我推薦給領頭大哥,后來成了糧食改革的專家——征求我的意見,我遂答以:“寫書”。因為這是最方便的一種形式了,而且農村改革十年以來,有多少經驗教訓值得總結啊。自然,這須從“十年”,上溯到“三十年”。結果,幾位朋友都有相似的想法,所以就由杜老親自掛帥,成立了一個“研究小組”。
參加的人前后有陳錫文、小蒙(小高)、大高、謝揚、林毅夫、曉犁、南生、道峰、小煥等人。在“九號院”(清代禮王府),我們曾召開一系列小會,就許多歷史問題逐一展開討論:“土地改革”、“新民主主義的放棄”、1953年、“統購統銷”、55年的“危機”和集體化“大風暴”……等等。
記得第一次,是錫文和我們兄弟兩人一起去二十二樓杜老家,他拿出新出版的史料,跟我們談土地改革問題。說到大家都未曾注意的土地改革的第三層含義:“重組基層”(詳見《杜潤生自述》)。聽了使人振聾發聵。他還留下我們吃飯。
后來我給小組提供了有關土改的文字,為幫助大家“回憶”,羅列了不少史料。杜老不太滿意,但他并不明著批評我。那些日子我為此睡不好覺,做惡夢。記得第一次跟杜老出去開會,有一位太行出身的老干部還給我出主意。也有兩個大牌的部長見我是生面孔,質問我:為什么(跟杜潤生)做這些研究?他們什么理兒不懂?我只好說是因為“饑餓”。他不再吱聲。后來崔曉犁告我,他有一個兒子插隊時即死在雁北……
我很久以后才意識到,正是因為有杜老這樣一位當事人的參加和批評,我們都在無形中有了一位難得的老師。當然,杜老給我的教誨還不止于此,在日后我為他寫回憶錄時,更涉及許許多多我不懂的國民經濟問題。近十幾年來,有些學者看好我的當代史研究,其實,這離不開我的這位老師;而且從那時候起,可以說,我們就開始了一個系統研究;當然,還有一條就是我肯于下鄉調查。
其實,這也是他“指揮”我去做的。這就要說到所謂“反行為”研究了(反行為,即面對不符合自身利益的公社制度時,以“反道而行”的行為來消解這項制度——編者按)。很長時期有一種觀點,好像農民是信服“集體化”,是上級“要怎樣他們就怎樣做”的,我不同意這種觀點,在小組會上脫口而出:農民是有他們的“反行為”的!
就因為這句話,杜老說:過去對于政府方面的做為,農民群眾是有反應的,總要有辦法,來對付、應付的。這是農民對這段歷史作出的正面貢獻。他指示我專門去做此項調查研究。
為此我們選了一個點:山西太谷。之所以這樣,是因為我曾在太谷插隊,除了那個村子以外還在另一個村工作過,認識了省級勞模游墨則。只有一個地方,感到調查還沒有把握,因為我以為“反行為”是國外社會科學的一句通行用語,實際上它是我的一個“直覺”(很久以后法國社會學家對此大表贊同),以前從沒有過。它能否被證實,就是第一個大問題。
太谷還是杜潤生的家鄉,有不少親朋故舊,比如老縣長要進之,就是他的同學,抗戰時期的老干部。他首先就肯定了我們調查的那些東西是存在的,還幫助我計算了當地農民能夠從集體手里拿走多少糧食。具體說,其比重大約有20%。
這一點也為杜老所接受,并在日后應用于全國的數據估算。前一兩年,我在一次經濟學會議上,當眾對林毅夫說出,他因為是第一次聽說,還感到震驚。
經過太谷的第一次調查,我心里有了底,就給杜老打長途說:我們的研究可以立住了!
回到北京后,我給他做了詳細匯報。他親自出馬,帶我一起去某大牌基金會,遺憾的是我們沒有得到批準
第二年我又去了太谷,杜和我相約在那里見面,他表示這是最后一次回家鄉了。那天見面的,還有他的90多歲的舅媽。據說杜很小就父母雙亡,是為舅舅舅媽養育大的。所以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出生日期,只知道是1913年(現在通行的說法都是編的)。我曾經采訪過這位老人,她是董村人,離我插隊的西吾很近。她很感慨怎么當年自留地的產量比集體地里要高上幾倍!這正是杜老所說的“自留地效應”。因此包產到戶可以增產,他早就了解了。有同人說,杜潤生一開始不同意包產到戶,這怎么可能呢!
杜老的故鄉陽邑,始建于春秋時期。第一次去的時候,我曾受托去那里看了他家的房子。一個精致的小四合院,可謂書香門第。他打算把它交公。近年縣里來人表示,要建立一個杜潤生紀念館(另建一個白居易書院)。還征求我的意見。
以后差不多每次出門調查,我都要向他請示匯報(通常我是很快地寫出一個調查報告,提交給他)。印象里最有趣的是云南。他讓我找省農委的一位負責人梁林,首先的一個問題,就是云南的合作化是真的還是假的?這多有意思!
后來我去廣東,他讓我找了他的老朋友省農委負責人杜瑞芝。我在北京就認識了杜瑞芝。他給我講了很多有趣的故事(關于當初鄧小平是否不贊成包產到戶,我寫在了另外一篇文章里),并給我以調查指導。這些就是我們調查的重點地區。
有關“反行為”的研究著作,終于在2013年出版了(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我幾次提到,這是我跟杜潤生二個人的共同研究,這并不是夸張。比如,大饑荒以后農民“兩面政策”,就是他的提法。有一次他還說了一句:不要把小帽子扣在大腦袋上。過了幾個月我才領悟,是說在反行為中,不要只盯著“瞞產私分”和“偷拿”上面(“包產到戶”等制度修改也很重要)。
我年輕時,以清代經濟政策研究獲得路思基金資助,訪問了美國,其中糧食部分曾經小蒙呈交杜老,很久以后他說還記得此文;退休前我訪問了法國高等研究院(也是很高的榮譽),演講內容即反行為的理論部分。
杜老痛刪回憶錄“點睛之筆”
我們的研究小組,不僅引致了“反行為”研究;直接的一個后序就是為杜老寫回憶錄。
1998年,我們在西樵山為杜老的回憶錄通稿,其中有一段杜老說:
那時候(1953年初)陳伯達是毛澤東的大秘書,幫他讀原著,發現西方的工業化之前,有一個“工場手工業”的階段(《自述》出版時印成“工廠手工業”,有誤)。他說,手工工場是馬克思說的,是一個偉大的創造。毛主席所以強調辦手工合作社,是可以不等工業化、機械化,不等外國援助,自力更生完成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
這時他說,馬克思主張“組織農業生產大軍”。我說:這不是“勞動營”了么?當下他很不高興。
感謝賈寶蘭把這本書稿拿到人民出版社出版了,盡管在這一版本里,“勞動營”一句,是見不到了。
在廣東通稿的時候,杜老已經預見到這點,打算主動刪去這幾個字。我覺得它太重要了,是畫龍點睛之筆。杜老遂對我說,將來你找機會把它補上吧!現在,我可以告慰他老人家說,這一任務已經完成了(參見《炎黃春秋》2012年第2期;馬國川在《風雨兼程》中也寫到這段)。
在我看來,這才是真正的分歧所在。杜潤生的這段話是他思想的精華。弄明白這一思想,就可以解釋中國集體化中幾乎所有那些重大問題了。這里問題的關鍵,并不在于農業工作不好監督,監督再好,勞動者一樣可以有“反行為”(杜老所說農民磨洋工,以及工人控制勞動進度、產出殘次品等,皆是)。另一方面,我們也就可以明白,毛澤東為什么那么喜歡“大呼嚨”,為什么始終反對“包產到戶”了。
那時候,杜老的前秘書給我拿來一批文件,都是國家領導人征求他的意見的,很難回答的一些問題。我也曾打算就此寫一篇“杰尼索維奇的一天”(未果)。
來西樵山來看望杜老的,除王岐山與我年齡相當外,林若、張根生、吳榕、杜瑞芝等都是老人。為這本《自述》,曾有幾位當面向我表示感謝。
杜老“以陰柔致天下”
下一個問題比較重要:杜潤生到底是什么人物?他是一個“經濟學家”么?現在坊間的文字多這么說,甚至說農村包產到戶改革的勝利就是某種“經濟學”的勝利。對此我可不敢茍同。
歸根結底,農村包產到戶改革是出自“知識分子精英”,還是其他什么——比如農民?——其實,無論王耕今(發展組在農經所的頂頭上司),還是杜潤生,在他們看來,農民比咱們都聰明,智慧是來自那里。“包產到戶”,就是他們“拱出來”的。
我對八十年代的反思中,批評了不少改革派同仁,以為“我們”以“文化革命”的方式,“大轟大嗡”、“以多求勝”……其實都錯啦。
但是有沒有一條正確的“路線”,或者說正確的選擇呢?我覺得可能還是有的。那就是杜潤生的做法,我現在姑稱之為“以陰柔致天下”。
我以前沒有想到這些。直到最近,才知道“農口”的同仁對杜老有著那么多的批評,有的還很不客氣。比如,有人說1980年初那次國家農委會議上,杜對包產到戶就另有看法。而據我了解:1979、1980年初國家農委的兩次會議上,杜處心積慮,包括安排安徽農委周曰禮做長時間講話。杜老首先定調子發言,從文字表面看,并沒什么——多年后老同學李銀河的媽媽人民日報農村部老部長李克林對我說,我們可明白他要干什么,可興奮啦(農村部何燕凌在座;這些人都是堅定的改革派)!——這里涉及杜潤生的政治手法和特定立場,對于只有文化革命“大字報政治經驗”的人來說,就很不容易理解。
我不由得想起幫他整理“自述”時,他不止一次說到這次包產到戶改革的方式,是不打棍子、不扣帽子,所有那些反對者,一個都不處理,包括罷官的,也是平調,甚至調到中央來做官。
我現在才大膽把這些上升為一種“政治理念”,所以我給老朋友宋麗娜寫信說:有沒有一條杜潤生的路線,依靠“說服”,而不至于“魯莽滅裂”?
我后來跟杜老熟了,每每想到,他并“不是一個政治(活動)家”。杜常常被視為“經濟學家”,他好像也認同了。做事有分寸,不越界,講究保持其黨內和部門內的“發言權”。與今天的“公共知識分子”有別。可能有人會為此輕視他,其實他極富政治頭腦。要不怎么說他是某公的左膀右臂呢……
所以我的老同學、曾任香港證監會主席的王沅說:杜老不僅僅是個經濟學者,而是一位通達的政治家。
當然,日理萬機,人也不免有操作失誤,在有些地方(如經常把秘書拋在一邊),杜也像他的老領導鄧子恢。在我看來,對杜的認識,很多人還不如李克林。
不再能向杜老當面請教的還有很多,比如我今年啟動的“統購統銷”研究,通過它我明白了杜老和鄧子恢為什么持有不同意見;也重新認識了“新民主主義”,深化了以前的研究,還發現了“去貨幣化”的大問題……
傳說杜潤老曾經說,他這一生是無悔的。很可能吧。但我還要說,歷史是很難寫的,現在的“大數據時代”要求收集“全元素”的史料,而非經濟學之剔除其他,一意尋求決定性的關鍵因素。
杜老就曾私下跟我說:中國的(農村)經濟改革是不是過于成功,反而阻礙了其他路徑的選擇?這樣思考問題,就很難能可貴了。
中國鄉村發現網轉自:鳳凰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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