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已經回不去的故鄉?
幾年前,我到西雙版納下面一個叫勐侖小鎮的地方開會,其中的一個晚上,和一個師友從酒店出發到小鎮上去吃夜宵,中間是一段茂密的棕櫚樹林,周圍除了蟲鳴和天空中閃爍的星星,就是黑暗,無邊無際的純粹的黑暗。
回到暗夜,突然讓我想到童年和故鄉。近十年來,每天生活在北京這樣的大城市,慢慢的已經沒有了關于純粹的黑夜的記憶了,而失去了黑夜,就像失去了故鄉一樣,不到你再次遇到她的時候,你都不知道這種失去是一件多么可悲的事情。
今天,我越發懷念小時候的夏夜看到的碩大而明亮的星星,還有每天喚我起床的窗外的麻雀的叫聲,這種叫聲總是和母親喊我起床吃飯的聲音一起,構成了我每天醒來后的親切和溫情,這種溫情一方面來自于自然,一方面來自母親,而這兩者都屬于故鄉帶給我的永遠的紀念。
從2000年讀大學離開家鄉算起,我已經在“外面”生活16個年頭,在這期間,我為外面的精彩故事和城市文明的絢麗所吸引,一度樂在其中。在這個過程中,很長的時期里最直接的生活目標就是,離開家鄉,到外面去,更具體的目標是,離開農村,到城里去。而事實上,這樣目標的確立,是從自己在8歲的時候就開始了,當時,在我們村里,包括父親在內,評價一個孩子是不是有出息,一個最直接而簡單的評價標準就是,能不能通過高考,跳出農家門,過上城里人的生活。
直到今天,在包括我們村在內的很多農村地區,對城鄉關系的思考邏輯,依然被“城里的生活就是好生活”這樣的思維所主導。
與此同時,很多村莊的人口流失已經越發明顯。很多村里更多的院落鎖閉,有些竟然是成片的荒廢,更多人開始不再回到村里過年,更多的人開始到縣里或市里買房子,而且,更多本不到去世年齡的人突然去世了。
和多年前伴隨著東南沿海地區的工業化浪潮而發生大規模青年勞動力周期性的流動和遷徙不同,這一輪正在發生的農村人口的遷徙或者說流失,會成為這些村莊不可避免的未來嗎?并在根本上導致越來越多的村莊消失。
丨一個平原村落的逐漸消亡丨
遺憾的是,直到2013年的春節之前,和很多同齡人一樣,我從來沒有好好地去了解我所在的村莊,以及我的故鄉的歷史,雖然,在將近10年的記者經歷中,我走過很多的地方,有針對性的了解過很多城市和區域的歷史。也就是在三年前我開始有針對性的找來我們葉氏家族的族譜,找來我們縣的縣志,搜集我們商丘地區的有關歷史資料,希望能夠通過自己的努力,挖掘更多關于我們一個家族以及家族所在地的歷史,尤其是那些一直被隱蔽的歷史。
尋找的結果充滿驚喜。我們這個村莊竟然是一個有著超過600年記載歷史的古村落,我小時候讀書的葉老家小學,竟然在600年前就已經是葉氏子孫研讀詩書的地方,和在文革期間被拆除的葉氏祠堂一起,構成了村落規劃的核心地標。還有我們小時候釣魚洗澡的那個大池塘,在明清時期是一個很著名的蓮池,一度留下很多文人雅士的詩篇。等等,還有很多,歷史記載依然存在,地貌遺跡依然可見,但故事卻是開始失傳了。
于是,我開始重新思考這個村落存廢的問題,就像我這幾年開始重新思考城鎮化就是要人們都住進樓房,都過上城市社區化的生活一樣。
幾年來,走過很多城市,也看過很多地方城鎮化的樣本,和很多推進城鎮化的官員交流,幾乎無一例外的都是在用城市的思維來對待城鎮化,而背后更是被土地開發的思維所主導。比如,一個官員直接告訴我,其推動城鎮化的理念很簡單,就是“用工業化的方式發展農業,用城市化的方式改變農村”,并自信地告訴我,這樣的理念如果有充分的補償機制,推進的很順利,村民也很歡迎。
我對這位官員的判斷并不懷疑,在很多地區,在“城里就是好生活”以及“用城市化的方式改變農村”兩種思維方式“合謀”的結果是,消滅農村式的城鎮化路徑是可以推進的。但問題的關鍵是,這樣的城鎮化過程中,有沒有去問問在城里的人對鄉村和故鄉的理解和愿望呢?
隨著人們的文化覺醒和對傳統發展方式的反思,回到故鄉,正在成為很多人包括精英人群的共識,多年以后,這樣的共識將更顯性化。那么,在多年以后,按照目前這樣的城鎮化中對待鄉村的方式,我們重回故鄉的可能性還有多大呢?如果我們都回不去了,那將是怎樣的一場民族和國家的危機??!
丨鄉村存廢的力量來自鄉村內部美好的瓦解丨
2亟需正視的“城里的鄉愁”
如今,我們已經不得不面對的一個事實是,包括我長大的村莊在內,中國的很多村莊正在遭遇史無前例的衰敗,而且,這次衰敗和歷史上伴隨一個地區家族沉浮的衰敗不同的是,這些村莊可能再也不會有興起的那一天,直到不可避免的最終消失。
“消失的村落”,這聽起來多少有點讓人傷感——盡管是在“城市就是美好的生活”這樣的話語共識之下,我依然為這些年我們的大地上每天都在消失的村莊而倍感惋惜。
導致這種村莊存廢的力量,不僅僅是一種來自外界或者說城里迫切的改變這些村莊資本和權力,這些村莊內部對村莊的美好認同已經瓦解了。很多村莊里越來越多緊鎖的大門和破敗的院落,其實已經提前宣告很多村莊名存實亡的現實。
而且,在我的走訪中發現,對很多人而言,并不認為這些村莊不可避免的走向衰落背后充滿了危機,更多看到的是這次與中國經濟崛起一起發生的人口遷徙,在很大程度上成就了這個國家期待已久的發展夢想。包括這些村莊的出走者,他們雖然每天遷徙、奔波、居無定所,但也會時不時為這個國家經濟奇跡感到自豪。
這真是一群善良的人,他們對外面的城市充滿美好的想象,滿懷理想和對城市的信任,堅定的認為自己能夠在城市找到自己的未來;哪怕面對自己不斷地從一個城市奔波到另一個城市,他們也更多的認為,這是達成美好所必須付出的代價。他們將一切的委屈、苦難、歧視,都看作是人生的一次成長;哪怕是在最孤獨的夜晚,最凄涼的黃昏,也沒有想到去懷疑這個城市,而是選擇懷疑自己。
這真是一群善良的人,他們很多人并不知道,與自己類似的奔波和痛苦,在歷史上的美國、英國、法國、意大利等很多國家和地區都曾發生過:在那個時代和那些地方,在這些國家和地區的很多大城市的內部或周邊,像今天的北京、上海、廣州、深圳等城市一樣,以同樣密集、擁擠、骯臟的方式,聚集了大量的城市之外的鄉村遷徙而來的人口。只不過,在這些國家和地區,當時并沒有用今天稱呼自己的“農民工”一詞來稱呼他們,而且,在數量上也沒有今天中國2.6億以上的規模。
這些國家和地區歷史上伴隨其人口從鄉村到城市的遷徙所形成的獨特社區,和今天在中國大地上出現的人口從鄉村到城市的遷徙形成的獨特社區一起,被加拿大的記者道格-桑德斯(doug saunders)稱為“落腳城市”。
桑德斯在名為《落腳城市》的書中,對人類歷史上發生于18世紀末與20世紀初的歐洲與新大陸上的劇烈的遷徙潮進行了詳細的考察,認為是那次大規模的人類遷徙,直接造成了人類的思想、統治、科技與福利的改頭換面。
在桑德斯的分析框架中,“落腳城市”被其作為分析讓人充滿擔憂和希翼的社會變革和政治變革的敘述平臺,結論包括,正是由于在不同的國家和地區的政府部門面對迅速出現的落腳城市這種過渡性的都市采取了不同的決策思路和態度,使得這些國家其后的歷史演變朝著不同的方向而去,并且,有的領導者被送上了斷頭臺,有的被領導者推上了權力和政治的頂端。
反觀中國今天的現實,我們可以看到,在這些被桑德斯表述為“落腳城市”的地區,這些年輕的、充滿夢想的、善良的人,他們還沒有足夠的勇氣將自己每天實際上賴以生存的這片地區視為自己的街區和城市,自己在故鄉之外的地方所遭遇的挫折,還沒有完全透支自己對故鄉之外的城市的信任。他們在這片地區還很少有基于“自己就是這片地區的主人或自己理應成為這片地區的主人”這樣的政治訴求,甚至他們在孤獨的時候還會朝向故鄉暗暗的回憶那條村頭的通往家門的小路。
所以我們看到,盡管在這些地區有那么多的不公平和歧視,但依然在一個非暴力的邏輯下運轉著。但毫無疑問的是,這里的環境每天都在強化他們的“鄉愁”,包括對落腳在這個城市的向往,或者是對收獲后回到故鄉的期待??梢韵胍姷氖牵傆幸惶欤麄儍刃纳钐庍@份“城里的鄉愁”總是需要找到歸宿,如果那個時候,自己所處的城市還沒有給自己以包容和溫暖,自己的故鄉多年后也徹底衰敗甚至消失了,那么,他們的光榮和夢想又將在何處安放呢?
桑德斯在其書中寫道,“鄉村的命運主要取決于國家如何經營大城市,以及為這些城市的移入人口提供什么樣的權利與資源。另一方面,城市與國家的命運通常也取決于他們如何對待鄉村以及從鄉村移出的人口。
沈從文先生曾說,一個士兵,要不戰死沙場,要不回到故鄉。那么,如果大家都回不去故鄉了,是不是會有更多的人選擇成為一個士兵,并戰死沙場呢?
丨回到鳳凰小城:沈從文先生之墓丨
3是時候勇敢地“回到故鄉”了
當我來到沈從文先生的墓地時,鳳凰小城剛剛下過一場雨,沱江水流湍急,以至于將原來裝點在江上的一些浮橋都被淹沒了,左岸的人到右岸,需要繞行到那幾個較大的石橋,右岸的人到左岸,也同樣如此。于是,兩岸的喧囂也暫時消減了許多。
沈先生的墓地在一片安靜的山坡上,溪水奔流,嘩啦啦的響聲,讓題寫著墓志銘的那塊石頭尤顯安靜,一任歲月流逝,光陰過隙。有這片故土和墓碑旁妻子張兆和寫給自己的“情書”相伴,沈先生可謂是真的魂歸故鄉了。
不過,在我當時去鳳凰的時候,也是鳳凰因為政府收取門票而引發廣泛爭論的時候,博弈雙方和參戰的媒體,都將目光投向了門票背后的古城經營。
那個雨后的下午,我坐在沱江岸邊一家小旅館朝向沱江的陽臺上,看著對面客棧陽臺上對坐而談的情侶,江中的白鵝,以及我的陽臺下面一個悠然作畫的小女孩,突然在自己的電腦中瀏覽到關于鳳凰收費的報道,感覺是那么的煞風景。
多年以后,沈從文的鳳凰城和沱江已經在逐漸遠去。一個惟利是圖的喧囂之城還是沈從文的故鄉嗎?
丨沈從文的鳳凰城丨
每個人的故鄉似乎都在淪陷,只是淪陷的方式和速度有所不同,但又都在以一種最不應該的方式淪陷。沈從文筆下的鳳凰,一度是一個多么純凈和質樸的所在,但現在卻恰恰淪陷于門票的利益紛爭中,就連當地的原住民的抵抗,也更多是因為自己的生意受到了影響。
這讓我想到了梁鴻在其《出梁莊記》最后的那句話,“我終將離梁莊而去”。而在此之前,她曾是多么熱心的記錄自己出生的這個村莊的人、事、物,還有那些走出去和依然生活在這里的人的抵抗、忍耐、屈辱等等。為此她撰寫了《中國在梁莊》和《出梁莊記》兩本書,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將“他們眼睛的每一次眨動,他們表情的每一次變化,他們軀體的每一次搖晃,他們呼吸的每一次震顫”,都記錄下來,“讓他們說,讓梁莊說”。
也許梁鴻在一開始的時候就已經想到,自己越是詳細的記錄,越是無可避免且越發清晰的得出一個梁莊終將淪陷的結論,盡管她是那么的希望自己的梁莊能夠在巨烈的現代性變遷中,表現出傳統的力量,堅強的存在下去,哪怕是為了存在本身。但梁鴻最終還是帶著無奈回到了自己已經更加熟悉和溫暖的城市。
我們是否應該為我們那個鄉村故鄉的消失而哀痛不已呢?甚至沉迷其中,并進一步失去面對城市和未來的意愿和勇氣?
在對梁鴻筆下的梁莊的閱讀中,我一直思考的問題包括:到底是什么導致在那個物質的、房屋的、街道的梁莊還沒有倒下的時候,那個精神的、故鄉的梁莊已經讓很多人回不去了?更重要的是,又是什么讓這些已經在某個城市的角落生活了5年、10年甚至20年的梁莊人,依然無法在生活的場所找到新的“精神故鄉”?甚至說這是一次從一開始就注定找不到新的“精神故鄉”的遷徙。
這些人每天為金錢忙碌,卻始終得不到金錢的青睞,無法擺脫貧困的糾纏。他們在努力地尋找自己的尊嚴和身份,卻始終得不到尊嚴和身份。這是一群流浪的人,而且,“這一批流浪者無法戰勝疏離、勞累和孤獨所帶來的摧殘性憂郁,無法戰勝無用感、無根感和自卑感”。
也許他們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對很多人來說,其人生悲哀的起點,恰恰是自己主動選擇了一條充滿悲傷的逐利之路。和這個社會上的很多人一樣,他們心甘情愿為了錢離開梁莊,而回不去梁莊也是因為錢,不論是掙到錢的還是沒有掙到錢的。當巨大的悲傷來襲時,自己卻從來沒有建立起自救的能力,甚至連一點社會性的覺醒都沒有。于是,太多的人成了沒有故鄉感的人,社會成了只有流浪和漂泊的社會。
里爾克在其《世界上最后的村莊》中寫到,“離開村落的人們流浪很久了,許多人說不定死在半路上。”中國的社會差不多要死在這半路上了,這就是中國當下最現實的危機,而疏解這種危機的機會則是,為所有流浪的人重建“回到故鄉”的可能,這個故鄉可能是自己出生的鄉村,也可能是在自己生活的城市。而且,不是在自己死后才魂歸故里,而是在自己活著的時候,就能回到故鄉。
(作者系方塘智庫創始人)
中國鄉村發現網轉自:方塘智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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