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娘的話題
母親。麥天。好面。這些無比尊貴的名詞,至今仰讀,仍讓我感恩流淚。
從當兵那天算起,我離開老家已過42個年頭了。憶及山鄉麥收季節,從鐮刀切入麥壟到麥粒全部入庫,大概有一個月的距離。我們走完這段路程需要的時光叫麥天。麥天一過,是麥罷。那個年代,因為糧食奇缺,小麥顯得極其金貴,人們就把小麥面叫好面,一直沿用至今。
去年麥天,我又回到了坐落在豫西南伏牛山深處的故鄉——楊莊。無情的歲月,把山川溝壑移植到娘的臉上,娘老了:她不僅眼花失聰,說起話來也絮叨得沒完沒了。也許因了正是麥天的緣故吧,老娘愛說麥天的話題,而且每次都要重復十幾遍。我理解老娘的心情,她愛絮叨的話題,肯定是些刻骨銘心的記憶。
我到家那天,老娘說:“老蔣的鱉孫隊伍里,沒有幾個好王八。解放的頭一年麥天,他們到村里搶糧,攪得雞犬不寧的。莊稼人白天到山里跑反躲禍,晚上偷偷回來割麥。真是禍不單行,家家戶戶剛把割倒的小麥垛在場里,就被山洪沖跑了。來年春上,咱家一個月沒有吃過一顆麥粒和其它糧食,成天清水煮野菜,人都瘦干了。你哥哭著趴我懷里吃媽(即吃奶),吸出來的都是血水。”我聽得心里酸楚,就大聲勸老娘:“我小時候就聽您說過了,別再說了”。老娘卻固執地說下去:“雖說成天沒吃沒喝的,我還不愁不焦地笑著過”。其實,老娘生活樂觀實屬無奈。聽老年人說,娘自從十幾歲逃荒來到楊莊當童養媳以后,再沒有回過老家。從我記事起,娘經常念叨回老家看看,但她卻走了70多年還在楊莊山溝里打轉!實際上,娘的老家離我們村莊僅有60公里的路程。娘之所以一直沒能成行,原因很簡單,從前家里窮,甚至連買張車票的幾塊錢也沒有。后來老娘的爹娘相繼去世,老家再無牽掛。自從俺爹去世后,老娘再不提回老家的事了。
經歷過新舊社會兩重天的老娘,不僅容易滿足,而且還知恩圖報。當天晚上,老娘又開始說道了:“解放后多好啊,盡管糧食還不夠吃,但每晚都能睡個安穩覺。這是共產黨的恩情,我們要感恩,就要拼命干活。你小時候,一到麥天,白天累得半死,晚上還得把你哄睡了忙家務”。我聽著這些陳年舊事,忽而覺得恍若隔世,忽而覺得近在眼前。白天,娘像爹一樣,參加集體割麥勞動。到了晚上,娘就把我抱在懷里,紡花織布,或者縫補衣裳。在昏暗的煤油燈下,娘左手捏著棉花捻,右手搖起土紡車“吱吱呀呀”地紡線。為了快些把我哄睡,多干些活,娘就說唱起催眠曲似的童謠:“月姥姥,黃巴巴,一個小孩兒鬧著要吃媽。拿個刀,割給他。鈍刀割不動,快刀割著疼,教你再鬧吃不成。”娘看我還不睡,就嚇唬我:“紅眼綠鼻子,四只毛蹄子,快來喝小孩的濃鼻涕。”在娘的催眠和恐嚇里,我漸漸睡去。每當我醒來后,看見娘還在煤油燈下忙著。
老娘還說:“那年春天我出遠門閘大壩,哄你們說到麥天回來給你們做好面饃吃,誰知道一直干到下雪才回來。”后來,與娘一起閘大壩回來的四母告訴我,那是1957年的事情。我還清楚地記得:娘到家后,看到我們還穿著破單衣,腳手都凍爛了,抱著我們哭了一陣子。接下來, 娘幾天幾夜沒合眼,縫補洗漿,給我們做棉衣和鞋子,還破例向鄰居家借了一碗好面,給我們搟了幾碗好面條。
夜深了,老娘問我:“記不記得三年自然災害時期過的日子,就是麥天,也見不到好面,成天吃糠咽菜?”我記得很清楚,不知道什么原因,村辦大躍進食堂里的生活一天不如一天了,先由白面饃改為黑黝黝的雜面饃,最后改為菜饃和稀菜湯了。那時候,雖然我們與爹娘一樣分得一份伙食,但是肚子還是餓得天天咕咕叫。而勞動強度極大的爹娘,饑餓程度可想而知。盡管如此,他們說就是自己餓死,也要讓孩子們活命。就這樣,他們就把自己分得的伙食留給我們,常常背地里吃樹葉充饑,導致爹娘渾身浮腫,險些喪命。
我探親期間下了一天雨,不能收麥,就在家里聽老娘說不完的往事:“你當兵走以前,收麥都使鐮割,還得擔運,打場,你們還吃不飽,白天黑夜跟著干,過個麥天人脫幾層皮。沒有忘吧?”我永遠忘不了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收麥的場景,生產隊里勞動工具相當原始,生產方式仿佛處在刀耕火種時代。村里僅有兩輛破牛車,拉運小麥基本靠人挑肩扛。再說,俺村里的百余畝耕地都是零碎小塊,滿天星似地散落在山崗溝坡上。我們挑著或背著麥捆翻山爬坡,再裝上牛車。拉運小麥的牛車在山路上艱難地蠕動,鑄鐵輪子撞擊碾壓著碎石,咔咔嚓嚓一路響過,火星四射迸濺。
去年,老家的小麥長得特別好,是歷史上少見的豐收年。老娘也顯得特別精神。那天晚飯后,老娘反反復復地說道:“從前,咱山溝里人到麥罷才能喝幾頓好面條,吃頓好面饃只能等到大年初一那天了。我和你爹老是想,不知道這輩子能不能過得讓你們吃頓飽飯,該三岔五吃個好面饃,喝碗好面條。”因為老娘耳聾,我很少答話,只是聽。但我知道,在那個大集體勞作年代,由于疏于管理,俺村的小麥平均畝產只有200來斤。到了麥罷,除了上交公糧和預留種子外,分給每戶的口糧少得可憐。老娘說著說著,聲音突然提高了八度:“這些年多好哇,一年到頭頓頓吃的都是好面饃,喝的都是好面條,人要享福享死了。你的爹爹真是個沒福頭,活到現在該多好。”我一次次催促她:“娘,快睡瞌睡吧,雞叫頭遍了。”我睡著了,夢里聽見老娘還在絮絮叨叨地說著。
老娘說道麥天的話題的時候,間或說些我們小時候上學的往事。回想起來,心里隱隱作痛。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我們兄弟姊妹五個先后上學了。到了大雪紛飛的冬天,我們的腳手經常被凍得紅腫流血,娘就把我們冰涼的腳手放在她的胸前捂熱。現在想來,把我們一個個撫養成人,娘究竟熬過了多少個不眠之夜,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只有問滾滾的長江黃河了!
臨走前幾天,我在村里轉悠,老娘總是摸摸索索地跟著——就像我初學走路的時候,怕我摔倒碰著。幾個夜晚,我睡醒了,老娘還坐在我身邊靜靜地守候。特別是我睡午覺醒來,就見視力極差的老娘幾乎貼著臉看我——那情景,仿佛我又回到了嬰孩時代,倍感親切和溫馨。知道我快走了,老娘試探著說:“你從新疆回來一趟多難吶,在家多住幾天再走吧”——老娘無法看見,我的臉上早已掛滿了淚水!
自從20多年前老爹去世后,雖然我們兄弟姊妹爭著贍養老娘,但老娘執意獨居。我也毫無辦法,只有在每次離家前給她留些零花錢,老娘總是推托說在山里生活花不著錢,你們在外花錢的地方多,帶走吧。有時老娘拗不過,便小心翼翼地用手絹把錢裹好放起來,留給兒女、孫娃兒和重孫兒們用。老娘偶爾生病輸液,也絮絮叨叨地說:“沒幾天就花了好幾張新展展的大票子,瓶里的水水太貴了,不滴了,過兩天就好了”。
靜心想想,老娘早已四世同堂,但她仍然摸著洗衣做飯,養雞喂鴨,說是不想連累子孫們。我深深地感到,在這半個多世紀里,我們欠老娘的良心帳實在太多,恐怕下輩子也還不清!
假期過完了,離開老家那天早上,老娘又絮叨起來:“你五六歲時,上級就喊跑步進入共產主義,這話50多年后算是應驗了,村里有了現代化,連收麥也用會叫會跑的機器了,莊稼人活得比神仙還逍遙。聽你哥哥說,今年咱家種了6畝麥,總共打了6000斤,夠吃好幾年。”我湊近老娘的耳朵大聲問:“娘,您知道為啥現在日子好過不?”老娘說:“知道,就是政策好了,莊稼人種地不交公糧,上邊還給補貼票子。”老娘還說:“現在世道真好呵,別看我快90歲了,就是到100歲也活不夠。往后你不要年年回來看我,娘能照顧好自己。”看著老娘對生活充滿信心的神情,但愿她老人家長壽百歲!
我在老家待了一個月,老娘把麥天的話題絮叨了上百遍。
去年麥天過得飛快,不到5天就麥罷了。
走失
我所說的走失,是特指發生在我們楊莊的一種現象,而這種現象,難免讓人感到惆悵和無奈。
也許很久很久以前,楊莊沒人識文斷字,后代便沒有家譜可考。不過,祖先楊侉子的墳頭依然兀立在村口,標示著楊莊最初的歷史——據族人代代口傳,早在明朝時期,楊侉子從山東曹州只身出來謀生,最后落腳到了伏牛山區一處環境秀美之地。從那時起,他動手修房蓋屋,拓荒躬耕,娶妻生子。天長日久,便繁衍出了楊莊、下灣和葫蘆頭溝三個村莊。時至今日,在這三個村莊居住的都是楊侉子的后裔,沒有一個外姓人。幾百年來,我的祖祖輩輩生死不離家園,直到最后魂歸溫暖的鄉土。現在,頻臨楊莊、下灣和葫蘆頭溝的坡地上,堆積起來的數不清的土墳,又組成了三個讓人感恩流淚的村莊。
上世紀50年代的一天夜里,我在楊莊降生。在以后漫長時光里,我又在楊莊一天天長大。至于下灣和葫蘆頭溝那兩個村莊,小時候去過幾次,模糊的印象早已淡出了記憶,而我千絲萬縷的情感始終與楊莊緊緊連在一起。說不準究竟起于何時,楊莊的村民和其它物種相繼走失。特別是近二十年來,不僅走失的數量與日俱增,而且走失的速度不斷加快。然而,一種走失還將回歸,另一種走失卻是消亡。
憶及上世紀70年代初那個寒冷的冬日,漫天大雪紛紛揚揚地飄落,遠景近物顯得撲朔迷離。就在那天早晨,我揮淚告別生育我的爹娘,步履沉重地走出楊莊,獨自闖蕩天涯。村里人都知道,我要去很遠的地方參軍了,過幾年還會回來。但他們無法知道,我會路經哪些地方,或者以后會不會走失。經過幾天幾夜的長途顛簸,我來到駐扎在燕山深處的軍營,開始了幾年時間的軍旅生涯。后來,我從部隊轉業到新疆克拉瑪依油田工作。再后來,我一次次回楊莊探親,萬里絲綢之路上疊印著自己來去匆匆的身影。至今我也說不清楚,自己算不算一個從楊莊走失的人——但能說清楚的,就是早在三十多年前,伴隨我從農村擠進城市的那張戶口,足以證明自己就是一個從楊莊走失的人。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楊莊,像我這樣走失的人寥寥無幾,根本影響不了家鄉熱熱鬧鬧從事農桑的大局,龐大的楊氏家族,苦戀著深山老林中的故土勞作,心甘情愿地土里刨食,始終無怨無悔。
真是始料未及,到了上世紀80年代中期,我的父老鄉親開始走失。那年春節剛過,堂哥的12歲女兒過早地走失了。聽她爹娘說,因為家里有病人無錢醫治,教小妮兒去外地打工去了,到年底就回來。從此,那個女孩兒再無音信。直到五年后的大年除夕,她才回歸故鄉。當時,我正在老家過年,便問已經長大成人的侄女在哪里打工,這么多年不回來想不想家?她說她在南海邊上一個漁村手工作坊串珍珠項鏈,回來要花好幾十塊錢的路費呀,每到夜深人靜想家的時候,眼淚真像斷了線的珠子。她到家沒幾天,就把祖上留下來的幾間百年老屋扒了,為爹娘蓋起了一座時髦的平房。于是,村里的孩子們唱起了童謠:“打工好,打工好,掙大錢,花不了,蓋新房,買衣帽”。接下來,楊莊的青壯年男女勞動力紛紛走失。他們每年初春外出務工,春節前趕回來與家人一起過團圓年——似乎早已形成了一種規律。他們都像那個12歲外出打工的女孩兒一樣,經過幾年流血流汗打拼,回來后都蓋起了更加漂亮的平房。以至后來,他們酷似一群居無定所、無枝可棲的候鳥,一次次背井離鄉去遠方打工,反復輪回著無休無止的走失。至今依然廝守楊莊和農耕文明的,只剩老人和兒童,以及無法走動的房子!
這些年來,每當我回到楊莊探親,看到誰家的破草房變成了瓦房、平房或樓房,尤其是看到絕大多數家庭購置了家電和農用機械,明顯地改善了生活和耕作條件,由衷地為他們感到高興。當我耳聞目睹到個別人外出打工的遭遇時,只能扼腕嘆息,愛莫能助。那年秋天,有個在外打工的年輕人提前回來了——因為他的左手,被貪婪的切割機留在了城里!我問及傷殘后老板給予的經濟補償問題,他眼含熱淚說,即使咱農民工丟掉一條命,也值不了幾個錢吶。聽著他那句沉重的話語,我頓感內心隱隱作疼。
楊莊村民的紛紛走失,似乎產生了連鎖反應,甚至涉及到其它物種。在我的記憶里,楊莊雖然經濟狀況極其落后,但自然環境翡翠般美麗。每到姹紫嫣紅的春天,家家戶戶的房檐下,都有雙雙紫燕呢喃低語;灑滿陽光的南河上,“兩只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的畫面隨處可見;到了傍晚,繁星似的流螢忽明忽暗地閃爍,為山鄉之夜增添了些許亮色;一群群撲食蚊蟲的蝙蝠撲棱著翅兒,吱吱尖叫著滿村亂飛……不知道什么時候,它們相繼走失了。同時走失的,還有一些草木類物種。更令人驚悸的是,近10年來,村里絕癥病患者逐年增多,而且一個個先后死去——這是一個可怕的危險信號!凡此種種,都是另類永無歸期的走失!我的老家坐落在伏牛山深處,淮河上游的支流清澈見底,山區沒有工業,甚至連一家手工作坊也沒有,空氣絕對清新。究其原因,留守在村里的老人和孩子,無法承受山鄉艱難勞作之重,無可奈何地往農田里噴灑農藥和除草劑,致使有害物質無聲無息地蔓延開去,最終形成了隱形殺手,進而殃及村民和其它物種。
走失現象還遠遠不止于此,10幾年前,有承包者開始在家鄉南河里過度挖沙賺錢,嚴重破壞了河道原有的功能,古老的河堤早已不知去向。近幾年,天降暴雨時,南河兩岸的農田一塊塊垮塌,轟轟隆隆地墜入濤濤濁浪,隨波逐流滾滾走失。還有,村里那些掙了錢的年輕人,競相把房子蓋到了山外公路旁,甚至把房子買在了城里。可愛的家鄉呵,早已面目全非。我真擔心,若干年后,生育我的楊莊會不會走失!但愿自己是在杞人憂天。
走失還在繼續,不僅僅是楊莊。
俺家的桃園
那年陽春三月,我回到了百花盛開的楊莊。剛到家一會兒,到俺家串門的四母對我說,快到你家桃園瞅瞅吧,那片桃花真好看。就連80多歲的老人也這么說,想必桃花一定開得很密很濃。看看天色已晚,暫且作罷。
俺老家有兩處房舍,老屋坐落在楊莊中央那塊臺地上,新房坐落在楊莊北邊山坡下。俺娘和弟弟一家仍住老屋,哥哥家在新房里居住,俺家的桃園就在新房屋后坡地上。10幾年前的那個冬天我回楊莊探親,看到哥哥正在屋后刨地,準備栽植桃樹苗,就下手幫忙。記得足足用了三四天時間,終于建成了半畝桃園。剛栽植的桃樹苗都非常弱小,高不盈尺,細如手指。當時我數了數,不多不少,整整30棵。哥哥對我說,有苗不愁長,過幾年你再回來,咱栽植的桃樹苗就開花結果了。我是在老家長大的,對一些果木的生長規律并不陌生。農諺說,桃三杏四梨五年,想吃核桃等九年。不言而喻,即使結果最快的桃樹,從栽植苗木到結出桃子,也得三年時間。至于栽植的桃樹苗能不能如期開花結果,我無暇顧及,度完假便匆匆返回了新疆克拉瑪依。
為了看桃花,第二天我特意起了個大早。走進云遮霧罩的桃園,舉目環視,四周是一片朦朦朧朧的花海。溫柔和煦的晨風吹過來,桃園里成千上萬根枝條微微晃動,眼前就蕩漾起紅艷艷的漣漪。凝目再看,但見原先栽植的桃樹苗都已長大成林,棵棵兩把粗細的樹干之上,一頂頂傘狀樹冠向四面八方伸展,縱橫交錯的火紅花枝形同一張大網,嚴嚴實實地遮蓋著地面,托舉起悠悠飄動的山嵐。這個時候,霧里看花別有一番情趣。透過忽濃忽淡的山嵐細瞅,滿園不見一片萌發的綠葉,如夢似幻的桃花似乎還在一枝一樹地開著,異樣濃烈而迷人。日頭從東岡慢慢爬上來了,由濃變淡的山嵐漸漸散去,滿園只剩下如血似火的桃花。我輕輕撥開桃樹枝條,小心翼翼地挪動步子,前呼后擁的桃花散發出濃郁的芳香,令人陶醉。我走出桃園遠望,東家的梨花開得潔白如雪,西鄰的果樹花色粉黛。往北方仰視,坡地上的油菜花一片金黃,分外炫目。就在油菜地背后,郁郁蔥蔥的松林一路走高,浩浩蕩蕩的碧波涌上了山頂,直達茫茫天際。面對五彩繽紛且風情萬種的巨幅田園詩畫,我正看得如醉如癡,侄女領著村里三四個女孩兒跑過來喊道,叔叔,給我們照張相吧。那幾個女孩兒也跟著喊,爺爺,快給我們照張相吧。我回屋拿來相機,匆忙把鏡頭對準了簇擁在桃樹下的女孩兒,看見她們天真幼稚的笑臉,宛若桃花般鮮艷。
聽哥嫂說,近幾年桃園正處在盛果期,年年成熟的桃子要把樹枝子壓彎。老娘也說,咱家的桃子個大肉厚皮薄,一斤只能稱倆仨,吃起來糯軟好嚼,口口香甜。遺憾的是,盡管親人們年年夏天打電話教我回去吃桃子,但由于種種原因始終沒能如愿,自然品嘗不到自家桃子的滋味。盡管如此,但我還是一直認為,既然桃園年年結果頗豐,肯定能給哥哥家帶來不少經濟收入,畢竟是一件值得慶幸的喜事——然而,事實卻令我有些失望。
回到老家的第三天,鄰居給我講述了幾年前哥嫂上街賣桃子的那次經歷,聽完后頓感心里五味雜陳。那年風調雨順,俺家的桃子長得特別好,村里人都說能換不少錢。哥嫂在左鄰右舍的好心勸說和催促下,鼓足勇氣挑了兩擔桃子到集市上去賣。他們剛走到街上,老天下起了大雨。大雨過后,就有不少街痞子圍上來起哄亂喊,不要再扳價了,快便宜賣吧,今天賣不完明天就壞了——你們也知道,人人都是情愿吃鮮桃一口,不吃爛桃半筐。哥嫂經不著眾人軟磨硬泡,認為人家說的話在理,生怕自己的桃子沒人要,就不敢要價了。最后,結果兩毛錢一斤賤賣了。村里有人聽說后便善意地奚落哥嫂道,看看人家生意做得風生水起的,你們家的桃子個大又甜,顏色紅艷艷的多好看,就是蹲在公路邊上一斤也能賣一塊多錢。你們這哪是出去賣桃子,分明是白費力氣到街上仍桃子,真是活受罪。從那以后,哥嫂再不敢出去賣桃子了。每年桃子成熟季節,他們就告訴各家各戶到桃園里隨便采摘,卻分文不取。即使是趕集碰見十里八村的親戚朋友,也教他們前來連吃帶拿。哥嫂便在山鄉落了個極好的口碑——他倆都不是守財奴,過日子從不與富人攀比,什么東西都不稀罕,真是窮大方的好人家。有時想想,不善言辭卻心地善良的哥嫂,一年到頭忙著春播夏鋤秋收冬藏,只顧躬身土里刨食,不會有雅興觀賞桃花不說,更不會斤斤計較一分一毛地討價賣桃子了——這就決定了他們很難走上發家致富之路的命運。不過,讓我感到欣慰的是,伴隨俺家桃園里的桃花年年盛開,哥哥家的日子逐漸過得好起來了——先后買了農用車,購置了幾大件家電,兒子娶了媳婦,又添了孫子。在老家度假那些天里,老娘不停地絮叨,這些年,托坐北京大官的福,鄉下種地早不交公糧了,還發給農民票子,心里真帶勁。現在,咱家四世同堂啦,生活越來越好,日子過得不比神仙差。哥哥也知足地說,我們在這深山老林里守家種地、照顧老娘、帶帶孫子,兒子和兒媳婦在珠海打工掙錢,女兒在鄉鎮上中學,真是生活得無憂無慮,你以后不要掛念,安心在新疆工作吧。
家鄉下了一場喜雨,俺家的桃園飛紅落霞。一周后我發現,桃林萌發的濃密新葉下,掛滿了毛茸茸的小桃兒。
其實這些年,我都在心里默默祝愿:哥哥家的日子要像灼灼桃花,永遠紅紅火火。
山鄉大盜
當我寫下“山鄉大盜”這個名字的剎那,自己卻被嚇了一大跳——這畢竟是在舊社會才有的一種社會丑惡現象,難道是死灰復燃了?真的,我之所以用這個名字做本文的題目,并不是有意故弄玄虛,也不是執意嘩眾取籠,更不是故意危言聳聽——被賊偷怕了的父老鄉親們說,這些年,山區農戶經常發生被盜案件。他們還說,敢于在深山老林里流竄作大案者,肯定算得上山鄉大盜。
我的故鄉坐落在伏牛山的褶皺里,四周群峰壁壘,巖澗飛泉流瀑,森林遮天蔽日,處處百鳥和鳴。得天獨厚的生存環境,養育了古樸善良的山鄉民風。記得少兒時代,散落在山區方圓幾十里的各個村莊,家家戶戶都不壘砌院墻,一天到晚門不上鎖,互不設防,到處呈現出“夜不閉戶,道不拾遺”的良好社會風氣,濃濃的鄉情營造了人們和諧相處的平安景象。上世紀70年代初,我雖然參軍告別了楊莊,但一直與親朋好友保持著密切聯系,因而知道老家時常發生的重大事情。不知緣于何故,從80年代中期開始,我們山鄉駭然有山鄉大盜出沒,且呈愈演愈烈之勢。盜竊案件的頻頻發生,直接導致了村民的經濟嚴重受損,甚至導致了個別農戶家破人亡的悲劇。
近20年來,我每年都回老家探親,便碰上或聽說一些令人痛心疾首的案情。10幾年前的一天早晨,我剛起床,就聽見外面有雜亂的跑步聲,還夾雜著陣陣呼喊聲和哭叫聲。我匆匆出門看個究竟,竟然是一個40來歲的婦女突然死去了。經詢問才知道,半年前的一天傍晚,堂弟從地里耕作歸來,就把兩頭牛拴在大門外。正在做晚飯的弟媳放心不下,唯恐山鄉大盜提前下手,就匆忙從屋里出來牽牛。真是怕神就有鬼,兩頭牛轉眼間不見了。堂弟無比沉痛地說,真是沒想到啊,那段時間很短,前后不超過10分鐘。在我們依然貧困的山鄉,農民種地依靠的是牛,脫貧致富的希望也是牛,家里最值錢的東西還是牛。牛被偷后,原本愛說愛笑的弟媳性格突然變異,天天郁郁寡歡,最后服毒自殺,撒手人寰。悲痛欲絕的堂弟整日以淚洗面,漸漸積勞成疾,幾年后不治身亡。
在我們楊莊,耕牛被盜大案并不僅此一例。90歲高齡的大伯和他收養的殘疾兒子相依為命,家里除了喂養的一頭牛外,再沒有其它值錢的東西。那頭牛就是他們的經濟支柱和精神寄托。不料一天晚上,拴在院子里的牛竟被賊偷走了,父子倆一病數日,差點輕生。兩年后,堂侄又丟了兩頭舉債購買的耕牛,他只得背井離鄉,打工掙錢還賬。還有,一個憨厚勤勞的堂哥,因冬天種花菇燒煤供暖時中毒,昏倒時左手搭在爐蓋上被燒焦,家人發現后送進醫院截了肢。從此,堂哥再不能從事重體力勞動,就用所有積蓄買了10幾只山羊放養。在一個月黑風高的深夜,極其猖狂的盜賊把他家的院墻掏了個窟窿,把山羊全部趕走了。在那10幾年里,我們楊莊就有四五家的牛羊被偷走,如果把丟失其它財物的家庭都算上,遭劫的農戶絕對在半數以上。
山鄉農戶屢屢被偷案件,不只是發生在我們楊莊,其他山村的情況也大同小異。鄰村親戚家晚上把牛拴在屋里看護,盜賊趁人們熟睡之機,竟然在他家后墻上掏了個大洞,把那頭價值萬元的耕牛從墻洞里牽走了。一個鄉村醫生家里深夜遭賊,在長刀短棒的威逼下,眼睜睜地看著錢物被洗劫一空。山鄉大盜不僅偷盜牛羊豬狗和雞鴨鵝兔,而且還偷盜糧油和鍋碗瓢勺。可以這樣說,只要是農民家里有用的東西,盜賊們樣樣都偷,統統拿走。既怕賊偷又怕賊惦記的村民們,讓山鄉大盜搞得天天擔驚受怕,夜夜提心吊膽。我曾多次與鄉親們談及此事,甚至出主意讓老少爺兒們提前防備。他們說,鄉鎮上的公安人員很少,整天忙得不可開交,根本來不到咱這深山老林里。村民們丟了東西,即使及時報案,最后也毫無結果。再說,村里年輕人都在外地打工——孩子們鬧人時,都哭叫著喊爺爺奶奶,幾乎沒有喊爸爸媽媽的。眼下,留守的老人和孩子又不能夜間巡邏……我默默地聽著,無言以對。
這些年來,鄉親們一直感到困惑,既不知道山鄉大盜究竟從哪里來,也不知道得手后逃到哪里去,只知道天天咬牙切齒痛罵沒良心賊。村民們還氣憤地放出狠話,早晚抓住山鄉大盜,一定扒他們的皮,抽他們的筋。后來,一個打工回來的堂侄給鄉親們了出了一口惡氣。那是一個月光明亮的夜晚,一伙膽大妄為的盜賊到他家作案,牽牛的牽牛,偷雞的偷雞。堂侄隔著窗欞看得真切,就悄悄拉開屋門,迅疾把一柄鐵叉狠狠地擲過去。鐵叉落處,只聽一個盜賊“哎呀”喊了一聲。喊聲未停,受傷者就被同伙攙起來向后山樹林里狼狽逃竄。事后堂侄說,他是近距離對準彎腰掏雞窩的那個盜賊屁股上叉的,只是教他們長點兒記性,以后不要再來禍害咱老百姓。此后一段時間里,楊莊又恢復了久違的平靜。
后來,縣公安部門決定集中全部警力,開展一場嚴厲打擊鄉下邪惡勢力的霹靂行動。兩個月后,有人說盜竊團伙被打掉了,也有人說被打散了,還有人說被打跑了——不管怎么說,山鄉大盜的偷竊行為有所收斂,老百姓也感受到社會治安狀況出現了明顯好轉。
俗話說,一年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幾年前,我又回楊莊探親時,看到家家戶戶都砌起了深宅大院,窗戶上安裝了鋼筋,有些富裕家庭還安裝了防盜門——就像城里的居民樓一樣,人在里面居住,酷似密不透風的監獄。竊以為,安裝防盜設施雖然能有效阻攔山鄉大盜的腳步,但也阻隔了原有的鄉情。
移植的野菜
五年前,妹妹考慮到80多歲的老娘視力和聽力不好,不便于獨立生活,就把她接到自己家里贍養照顧。好在妹妹家離我們楊莊并不遠,老娘也愿意在那里長期居住。我一直認為,娘在哪里故鄉就在哪里。所以,我每次從新疆回去探親,都在妹妹家陪伴老娘。
去年春天,我又回到故鄉。剛到家那天下午,我們陪著老娘在妹妹家的菜園里轉悠,竟然發現了一種多年不見的野菜,并且密密麻麻長了一大片,非常誘人。我隨即驚訝地大喊一聲,面條菜,又見到面條菜啦!耳聾眼花的老娘也聽見了,就連聲問,不是早絕種了嗎?哪里還有面條菜呀?妹夫告訴我們,面條菜可是稀罕物,在其它地方,根本看不到這種野菜了。
望著眼前綠油油的面條菜,我又想起了半個世紀以前,春天剜野菜的往事。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故鄉,各種各樣的野菜就像生命力旺盛的山里孩子,不擇天時地利,漫山遍野生長。在品種繁多的野菜中,唯獨面條菜、毛妮菜和燈籠棵擇地而生,年復一年在麥田里瘋長。每年春節過后,冰雪開始消融,陽氣悄然回升,天氣漸漸轉暖了。在陽光雨露的沐浴下,麥苗漸漸返青,繼而分蘗拔節,而密密麻麻的面條菜卻與麥苗平分秋色,越長越旺。這個時令,正是青黃不接的季節,山鄉農民為了填飽饑腸轆轆的肚子,家家戶戶都饑不擇食地剜野菜。在故鄉名目繁多的野菜中,面條菜以其葉似面條、顏色碧綠、口感滑潤、味道清新等特點,倍受父老鄉親們的喜愛。凡是從那個年代艱難走過來的人,誰都認識和鐘愛面條菜。所以說,盡管野菜品種繁多,而面條菜在鄉親們的印象中最為深刻。尤其是在那全國三年自然災害時期,我們山鄉四野,到處都是剜野菜的人群,每塊麥田里天天晃動著我們剜面條菜的身影。在那個半年糠菜半年糧的年代,爹娘天天勒緊褲帶參加大集體勞動,只有哥哥和我扯著幼小的妹妹到麥田里剜面條菜。每天,娘收工回到家后,就急急忙忙把一筐面條菜擇好洗凈,不是拌些紅薯面蒸菜饃,就是煮菜粥。于是,我們家天天都有頑強飄動的屢屢炊煙,以及賴以活命的稀稀稠稠的日子。正是因為有了許多面條菜和其它野菜們的拯救,我們兄弟姊妹才得以從死亡線上掙扎著活下來,并且一個個長大成人。
我長大后雖然參軍離開了故鄉,但面條菜一直長在我的夢里——它們曾經年復一年地填充著我空癟的腸胃,毫不夸張地說,面條菜可謂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記得10多年前的那個春天,我回老家探親,為了溫故童年剜野菜的往事,幾天時間里,尋遍了村里幾十塊大大小小的麥田,卻不見一棵面條菜的影子,就連毛妮菜和燈籠棵也沒了蹤跡。據村里人說,從上世紀80年代中期開始,村里的青壯年勞動力都出外打工掙錢去了,留守家園的老人和孩子無力鋤地,就往農田里噴灑除草劑。諸如生長在麥田里的面條菜、毛妮菜、燈籠棵都屬于野草之列,自然逃脫不了滅亡的厄運,最終都被斬草除根了!
我問妹夫菜園里咋會長出這么多面條菜,他說是在前年春天到后岡放牛時,偶然發現一座土墳上長著幾棵,就小心翼翼地移植到了自家的菜園里,并給予百般呵護。到了夏天,他把成熟的面條菜種子捋下來,如獲至寶地進行保管。去年一開春,他在菜園邊上刨了一溜地,隨即把種子撒在了暄土里。菜苗出來后,他又適時進行施肥、鋤草和澆水,任其蔓延生長開去。眼下,面條菜已經長到四指高了。妹夫說,近幾年來,城里人都喜歡到咱鄉下購買綠色果蔬,越來越稀少的野菜早已成了搶手貨,現在,就是出高價也買不到面條菜了。如今,城里人連其它野菜也買不到了,到了“五一”國際勞動節期間,他們就驅車前來采摘一些洋槐花,權當野菜品嘗了。妹夫還說,再過10幾天,這些面條菜就能吃了,咱們都可以飽飽口福了。妹夫并不知道,他在不知不覺中搶救了一個瀕臨滅絕的物種!
從舊社會吃糠咽菜一路走到今天的老娘,對面條菜更是情有獨鐘。那天,她走進菜園,摸著茂密而修長的面條菜葉說,你們看看,都長到一拃深了,再不吃就長老了,怪可惜的。聽老娘這么說,我知道她的心思。到了晌午,我自己下手搟了一頓面條。待面條快煮熟時,我掐了兩大把面條菜放入鍋里,一股久違的清新味道撲面而來。那頓面條菜面條,我們都喝得有滋有味,一家人都連聲說好。
那天我從龍王廟街趕集回來,看見平時沉默寡言的妹夫竟然大發光火:他拼命追趕撲捉自家飼養的幾只鴨子,逮住一只暴打一只,毫不手軟。問妹妹才知道,她從菜園出來時忘記關閉柵欄門了,鴨子們趁機而入,把那片面條菜糟蹋得不成樣子。值得慶幸的是,沒過幾天,那片面條菜又長出了濃密的新芽。
但愿妹夫移植的面條菜,繁衍出更多的子子孫孫,在故鄉蓬蓬勃勃生長。
良心蔥秧
妹妹家的菜園就在大門外,無論耕作或管理起來都很方便。菜園有一畝左右,四周圍著籬笆,里面生長著10幾種蔬菜,其中幾畦蔥秧長得碧綠碧綠的,齊刷刷、水靈靈地惹眼。時常有路人駐足窺望,還有人夸獎道,這家真會下蔥秧,看看長勢多好,四外莊上都難找。鄉下人所說的蔥秧,城里人稱其為小蔥,擺進超市貨架上就叫香蔥。蔥秧經過倒栽,長到秋末冬初,就成了大蔥。論其妹妹家蔥秧大小和質量,絕對賽過城鎮超市里熱賣的香蔥。
那天早上,我們正在蔥秧地薅草,妹妹說,咱家下的是良心蔥秧能倒栽了。咋是良心蔥秧?我不解地問。妹夫接過妹妹的話頭說,從施肥、刨地、撒種、拔草到澆水追苗整個過程中,每次用的都是雞屎牛糞,從來沒有撒過一粒化肥,也沒有噴灑過一滴農藥。這樣的蔥秧,買家倒栽后不僅容易扎根成活,而且返青快、長得旺,吃起來味道特別好。聽著他們的話語,我由衷地感到,一直在深山老林里廝守家園勞作的妹妹和妹夫,至今依然保留著古樸的山鄉民風,心靈還像鄉土一樣樸實。
吃罷早飯,妹夫說春暖花開了,正是倒栽蔥秧的最好時節,咱家的蔥秧也長成了,今天薅一些捆綁好,明天上街趕集去。說著說著,他就開始挑水,并且一瓢一瓢地往蔥秧地里潑灑。當時我心存疑慮地問,現在澆水是不是為了增加蔥秧的重量?妹夫連聲說,不是,不是。他看我還是滿臉狐疑,就解釋道,等地里的沙土被水滋潤透了,蔥秧上的水分自然也干了,這時候再去薅,不容易弄斷蔥秧,而且根子上不帶沙土,買家不會吃稱的虧。到了下午,妹妹和妹夫都動手薅起來。我也效仿他們的姿勢,蹲下來一棵一棵地薅蔥秧。被水汾透的沙土很松軟,蔥秧很容易連根薅出來,而且根子上真不帶沙土,非常干凈。過了一會兒,我和妹妹在前面薅,妹夫在后面捆綁。妹夫憑著十分嫻熟的捆綁手法,迅速把我們放在地上的蔥秧捆綁成一個個小捆兒。日頭壓山時,我們連薅帶捆綁了整整一百小捆兒蔥秧。到了晚上,妹夫把蔥秧逐捆兒稱過,每小捆兒基本都在一斤上下。其中有幾小捆不夠一斤的,妹夫又到菜園里薅了一些把分量補足。我數落妹夫太過于認真,不就是幾棵蔥秧嘛。妹妹連忙插話,咱家年年下的都是良心蔥秧,到街上賣時告訴買家每小捆兒的重量都是一斤,保證足多不少。賣蔥秧雖然不用稱,但咱從來不缺斤少兩,不昧著良心坑人。因為在咱這深山老林里生存,莊稼人活得都不容易。
第二天龍王廟街逢集,妹妹和妹夫準備去賣蔥秧,在家閑著沒事,我也坐著妹夫開的三輪農用車去了。俗話說,人勤地不懶。妹妹高興地說道,今年咱家的蔥秧提前上市了,看來不愁賣。那天街上賣蔥秧的人少,一道街只有兩三家。因為妹妹家的蔥秧出類拔萃,倍受買家青睞。妹妹按一捆兒一元的價格叫賣,妹夫忙著收錢,不到兩個鐘頭就賣完了。我問是不是賣便宜了,妹妹說價格不算低了,在山溝里掙錢都是艱死萬難的,咱們今天賣了一百小捆兒蔥秧,掙了整整一百塊錢呢。妹妹算這筆賣蔥秧賬時,根本沒有計入他們幾個月來為此付出的勞動成本。在回家的落上,我看他們笑瞇瞇的樣子,知道妹妹和妹夫都很滿足。在以后的幾天里,我們天天重復著薅蔥秧和賣蔥秧的勞作過程。然而,隨著十里八村的蔥秧集中上市,行情一天不如一天了。每當龍王廟街逢集,一街兩行都有幾十家賣蔥秧的。盡管妹妹和妹夫不停地說自己賣的是良心蔥秧,買家還是吹毛求疵地胡亂砍價,不是說蔥秧細了倒栽后長得慢,就是說蔥秧粗了多花錢,或者說蔥秧捆兒小不夠斤稱。妹夫知道“物稀為貴、物多必賤”這一買賣交易行情,買家是在乘機想著法子往死地里砍價,便高聲嚷嚷起來,你們不知道人比人該死、貨比貨該扔嗎?快去別處看看,如果街上有一家蔥秧質量能比上我的,我情愿倒貼白送。你們再好好看看,我賣的真是良心蔥秧,倒栽上就能成活,長勢肯定好。買家人多嘴雜,妹夫爭執不過,說五毛一捆兒就五毛一捆吧。盡管愿意賤賣,但還有幾十小捆蔥秧不好出手。快晌午了,妹妹也急著回家做飯,只要有人問,買兩捆兒送一捆兒也甩賣了。這樣算下來,一斤蔥秧才賣3毛錢!妹夫卻知足地說,貴賤只要賣出去就不算糟蹋,咱家下的良心蔥秧就有了主,也算幾個月沒有白忙活。要知道,當時我們城鎮超市里銷售的香蔥,明碼標價一公斤30元!
我離開老家那天,看見妹妹家的良心蔥秧還有一半長在地里。
井的深度
過去司空見慣的鄉下水井,可謂平淡無奇,一般不會引起人們的關注或提及。然而,近幾年來,水井卻成了父老鄉親們熱議的話題。
前年四月上旬,我從陰雨連綿的臺灣走出來,結束了一周時間的環島觀光旅游行程,便乘飛機轉火車趕到妹妹家看望老娘。聽村里人說,春節過后,老天幾乎沒有下過雨,導致河水斷流,湖塘見底,干旱至極。妹夫陪我到村外四處轉悠,目光所擊,熱風呼呼地吹著,塵土漫天飛揚,岡坡地里禾苗枯焦,泥土張開嘴吧,好像在哭。再望天空,瓦藍無垠,赤日炎炎,沒有一絲云影。在我走親戚串朋友的那幾天里,有關水井話題成了人們飯前飯后的談資。真是天公不公呵!我們在香港、澳門和臺灣旅游期間,天天都在大雨和洪水里穿行,而我的家鄉竟是旱災肆意蔓延的揪心場景!
妹妹家也在爭論中準備打一口深壓井,說是要從根本上解決旱天缺水問題。她家原有的壓井里的水日漸減少,僅夠做飯和飲用,近在咫尺的菜園早已沒有水澆灌,聽任各種蔬菜一片一片地死去。妹夫說:“俺已經聯系好了,準備請鉆井隊過來打口深壓井”。老娘跟著絮叨:“我今年80多歲了,還沒有見過像這樣折磨人的春旱天,老天爺也是越老越糊涂,不知道種地人年年盼望風調雨順了。看看這幾年,天氣越來越旱,再不打口深壓井,恐怕往后連喝的水也沒有,人也會被渴死”。
遇上大旱天,遠遠近近的山村需要打壓井的農戶很多,需要按先來后到順序排隊。一直等了好幾天,打井隊終于到妹妹家來了。鉆機吼叫起來,鉆頭插入干得冒煙的巖石,向地層深處鉆進。村里的留守老人和孩子都過來觀看,鉆機的轟鳴聲夾雜著大家的說笑聲,驚得整個村莊雞飛狗跳。妹妹和妹夫不停地給打井隊上的人端茶遞煙,忙得團團轉。我看見他們殷切盼水的目光,比旋轉的鉆頭扎得更深。
記得童年時代的家鄉,每個村子都有一口古老的公用水井,一年四季井水充盈,足夠全村人使用。村里公用水井沒人看護和管理,如果旱天井水少了,生產隊里就派兩三個勞動力下到井里,把淤泥雜物清理出來,井底翻騰的水又如泉涌。在那個純真年代,到了每天早上和傍晚,不時有三三兩兩到井上挑水的村民,相互之間打個招呼,或問候幾聲,盡顯濃濃的鄉情。到了上世紀80年代中期,十里八村家家戶戶開始在自己門前打壓井。壓井打成后,就在打好的井口上安裝壓水設備,并在設備固定的孔眼里插根兩米長的木棒,當人們手握木棒頂端向下用力時,井里的水就被嘩嘩地壓上來。
倘若從上世紀80年代算起,妹妹家先后打過幾次壓井:1982年,妹妹家把新房蓋到村北的岡坡上,距老村的公用井有兩里多路程,來回跳水費時費力,便花了200多元錢請人打了一口15米深的壓井。到了2000年,因為天氣逐年干旱,井水已經不夠自家用了,又花了2000元錢請打井隊打了一口25米深的壓井。近十幾年,干旱天數逐年增多,致使多數農戶家的井水供不應求,甚至井水枯涸。正因為此,妹妹家不得不下決心花大價錢打口深壓井。
我回到老家那天晌午,為打不打壓井,妹妹和妹夫又發生了激烈的爭論,爭論的焦點還是錢的問題。妹妹問:“現在打口壓井要多少工錢”?妹夫說:“打1米300塊錢。咱家有牲口和菜園,肯定用水多,得打60米深”。“天吶,要花18000塊錢呢,太貴了”!“你看人家郵電所的人多大氣,花60000塊錢打了一口200米深的壓井呢”。“郵電所是國家的,他們花的都是公家的錢,咱咋敢跟人家比”。“你不是不知道,我們小時候一包化肥才幾塊錢,眼下買一包復合肥要花兩百多塊錢。那時一口鐵鍋才一塊多錢,現在要幾十塊錢……樣樣東西價格都快飛漲了一百倍了,不是照樣得花錢買。再說了,打井隊隊長家花兩百多萬塊錢買了打井機器,就是趁著連年干旱好掙大錢。咱家要是不打壓井,正在排隊的人還樂意呢”。“咱們就靠種七八畝岡坡地,得干四五年才能掙夠這回打井錢,兒子還沒成家,過日子顧前不顧后中嗎” ?“不中也得中,反正這回破上啦,錢不夠我出去借一些,免得以后再折騰打井”。他們爭來爭去,最后都下了狠心:花18000塊錢,打一口60米深的壓井。
當鉆機鉆進30米時,地下水噴泉般涌了出來,院里院外一片汪洋。妹妹見狀,面向打井隊揮舞著手臂連聲高喊:“不打了,不打了,水足夠用了”。妹夫趕緊跑過去,一把把妹妹拉開,一咬牙說:“不中,還得打,再往下打30米”。真是打井容易花錢難吶!僅僅半天時間,一口60米深的壓井就打成了。我看見妹妹數錢付款時,手在窸窸窣窣地顫抖。
妹夫在井口上安裝了壓水設備后,我迫不及待地握住木棒壓水。巖層深處的水質真好,絕對是上乘的天然礦泉水,喝起來就像放了糖似的,甜味十足。但一想到山鄉農民輪番不停地打壓水井的場面,況且越打越深——那簡直就是扔錢的無底洞呵,我的心里就感到五味雜陳。
那天晚上,我久久不能入睡。回家探親的十來天里,曾經看到的種種奇異怪事又在眼前交替閃現:陽春三月的氣溫竟然大幅度升降,不是熱得令人窒息,就是冷得讓人穿棉衣抵御寒冷;正是看桃花的季節,見到的卻是毛茸茸的小桃兒;原來每年“五一”前后才開花的洋槐樹,竟然提前半個月就白花花地綻放了……這些違背自然規律的奇異現象,也許與打壓井有關,也許無關,真是教人百思不得其解。
天象極其反常,未來的氣候很難預測。說不準再過些年,妹妹家乃至住在山上的人家,還會再打更深的壓井——不過,誰也不知道若干年后打井必達的深度。
黃狗傳奇
我回到老家那天晚上,老娘就開始給我嘮叨起來,多人意的黃狗啊,不知道咋會丟了,多可惜呀。妹妹和妹夫你一言我一語地插話,那條狗通人性,會看家護院,還會替人放羊,真比伺候個懶孩子強。那幾天,他們反復念叨那條丟失的黃狗,惋惜的心情,溢于言表。聽得次數多了,給我的感覺是,他們丟的似乎不是一條狗,而是某種精神寄托。
我見過那條黃狗,至今還有很深的印象。五年前那個國慶節長假,我們回楊莊看望老娘。假期快到了,臨走前準備去妹妹家看看,順便帶些家鄉土特產。那天上午,還未走近妹妹家的大門,就見一條黃狗狂吠著閃電般撲過來,透出一股勇猛的霸氣,兇神惡煞的樣子令人恐怖。在門外等待我們的妹妹一聲斷喝,不能亂咬,快把他們迎進屋里去。黃狗瞬間變得溫順起來,搖頭擺尾地把我們領進了大門,還熱情地圍著我轉來轉去,一副招人喜愛的樣子。就在這短短的幾分鐘內,黃狗對待我們的態度從兇狠到親近,可謂是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的確讓人感到驚奇不已。當天下午,我們要回楊莊了,黃狗很懂事似的跟了上來,一路跑前跑后地相送,狗脖圈上幾個雞蛋般大小的銅鈴叮當作響,格外悅耳動聽。黃狗一直把我們送到山外公路上,才依依不舍地轉身離去。
他們反復念叨黃狗的好處,簡直沒完沒了。從他們過多的贊美之詞里可以聽出來,那條黃狗就是犬科家族中的英雄,就是出類拔萃的大腕明星,它不僅忠誠主人,而且還很聽話,看家護院非常盡職盡責。村民們提及妹妹家的黃狗,都有說不完的話題,就像在講一個個傳奇故事:有時候,天一亮黃狗就出門了,經常以撲捉叼回野兔和野雞的方式,回報主人的喂養之恩。每當日頭落山,大黃狗就在院子四周巡邏,絕對不讓生人靠近。晚上,它就廝守在雞鴨鵝和耕牛的身旁,充當家禽和牲畜們的守護神。這些年,山鄉大盜時常出沒,農戶被盜案件時常發生。而妹妹家因為有黃狗看家護院,盜賊從來不敢造次,或者無法得手。
前年開春,妹妹花了兩百元錢買了只山羊。每當妹夫放羊時,黃狗就跟在身后,始終形影不離。到了割麥和收秋農忙季節,妹妹和妹夫忙得團團轉,根本沒有時間去放羊。后來,妹妹和妹夫在下地前,就索性把拴羊的繩子解開,對黃狗大聲說,你去放羊吧,別讓它吃人家的莊稼。黃狗心領神會地汪汪幾聲后,就把羊趕到草色碧綠的地方,任其啃食。一旦山羊跑向莊稼地,黃狗就吃牙咧嘴地把它截回去。到了吃飯時候,黃狗準時把山羊趕回家。對于此事,村民無不稱奇。甚至還有人調侃道“有些當官的不干人事,這條黃狗卻干起人事來了”。誰都不會料到,深秋的一天晚上,黃狗和山羊都沒有回來。妹妹和妹夫一直找到半夜,毫無結果。當時,那只山羊已經值五六百元了,這對依舊貧困的山區農民來說,無疑是遭受了一次巨大的經濟損失。那么懂事的黃狗和值錢羊同時丟了,妹妹和妹夫幾乎無法接受,氣得吃飯都沒有胃口。幾天后,有熟人登門告知,白云山里的野果村有一條很像妹妹家丟失的黃狗。還說,那條黃狗無論白天黑夜都在一家大門外守候,好像在等待什么。妹夫不太相信,便敷衍說,等地里的農活忙完了,咱們一起過去看看。
忽一日,妹妹家的黃狗竟把那只山羊領回來了!當時,妹妹看見黃狗身上有幾處流血的傷口,山羊身上已被別人涂上了一塊紅顏色。妹妹和妹夫喜出望外,一時高興得不知所措。接下來,我們在猜測中假想事由的經過——在黃狗和山羊丟失的那些天里,肯定發生過一場人狗大戰:出事那天,黃狗照常把山羊領到村后山坡上吃草,結果被一個貪婪的牧羊人順手攆走了,黃狗窮追不舍。追到野果村后,黃狗看見山羊被趕進了一座院子,便臥在大門外日夜守候,尋找機會解救那只山羊。那個貪婪的牧羊人為了把妹妹家的山羊占為己有,特意在羊身上做了紅色記號。黃狗耐心地在他家大門外等待,一直等到他出來放羊了,黃狗就跑過去驅趕妹妹家的那只山羊——盡管不斷遭到石塊的襲擊,但它毅然舍命相搏,最終把那只山羊趕了回來。妹妹欣喜之余,破例到街上買了兩斤豬骨頭,作為對黃狗的物質獎賞。
過了幾天,我們的猜測得到了印證。聽野果村的人說,那個偷羊人是個死不要臉的大孬孫,成天好吃懶做,沒錢了就出去偷雞子摸狗,甚至連本村的人家也不放過。他這回得到了報應,小腿肚上被黃狗咬了個窟窿,那鱉娃兒真是自作自受,活該。
去年春節期間,妹妹家的那條黃狗又神秘地失蹤了。村民們開始瘋傳,大年初一夜里來了一伙山鄉大盜,黃狗也許是被他們用藥毒死后拉走了。至此,妹妹家的黃狗永遠消失了!
兩個月后,妹夫又從鄰村抱回了一條黃色狗崽,他說他要把狗崽養成能夠制服山鄉大盜的二郎神。
(作者地址:新疆克拉瑪依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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