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類進化史上,環(huán)境污染成為“事件”是近100年來的事。確切地講,工業(yè)革命使得人類有了挑戰(zhàn)大自然的資本,從生態(tài)平衡被大規(guī)模打亂的那天起,環(huán)境污染就出現了。然而,300多年前從英國發(fā)起的工業(yè)革命,畢竟局限在少數發(fā)達國家,對地球生態(tài)系統(tǒng)的影響是局部的,相對較輕的。然而,隨著資本主義的全球擴張,人類無限制地向大自然索取,并不斷向自然界排放大量有害物質,農藥就是之一,它不僅殺死了人類以外的很多生命,還直接影響了人類本身。
美國生物學家蕾切爾·卡森的名著《寂靜的春天》,描述的是環(huán)境的惡化使人類面臨一個沒有鳥、蜜蜂和蝴蝶的世界,一個死寂的春天。造成這種結果的元兇是農藥DDT,但諷刺的是,DDT竟然是諾貝爾獲獎成果。DDT有很強的毒效,尤其適用于滅殺傳播瘧疾的蚊子。但是,它消滅了蚊子和其他“害蟲”的同時,也殺滅了益蟲。而且由于DDT會積累于昆蟲體內,當這些昆蟲成為其他動物的食物后,那些動物,尤其是魚類、鳥類,則會中毒死亡。
20世紀30到60年代是資本主義工業(yè)化高速發(fā)展的時期,也是環(huán)境污染最為嚴重的時期。美國洛杉磯光化學煙霧、英國倫敦煙霧、比利時列日市光化學煙霧、日本“痛痛病”“水俁病”等嚴重污染事件都發(fā)生在這段時期。雖然不斷有人因環(huán)境污染而失去了健康和生命,但大多數人卻很少把生命健康與環(huán)境惡化聯系起來。
翻閱上世紀60年代以前的報紙或書刊,幾乎找不到“環(huán)境保護”這個詞。當時主流的口號是“向大自然宣戰(zhàn)”,“征服大自然”,在卡森之前,幾乎沒有人懷疑這些口號的正確性。卡森用大量的事實,向人們講述了這樣的道理,生態(tài)環(huán)境的容量是有限的,自然物種的消失也將會給人類帶來災難。如今,地球面臨第六次物種大滅絕,全球變暖、臭氧層消失,無不證明了卡森做出的悲劇預言的正確性。卡森的吶喊,喚醒了公眾,環(huán)境保護從此深得人心。1972年,美國禁止使用DDT;同年,聯合國在斯德哥爾摩召開了“人類環(huán)境大會”,并由各國簽署了《人類環(huán)境宣言》;近些年來,《生物多樣性保護公約》《臭氧層保護公約》《氣候變化框架條約》等國際公約不斷出現,各國政府都積極開展了環(huán)境保護的具體行動。
我讀研究生時,所在的研究組為“環(huán)保組”,是國內最早成立的環(huán)境保護的課題組之一。那時候,我們幾乎沒有聽說過什么環(huán)境污染問題,環(huán)保教材幾乎都是翻譯西方的。遺憾的是,幾十年來我們盲目學西方,尤其是忽視了經濟高速發(fā)展帶來的負面作用,從而釀成了環(huán)境污染的諸多悲劇。
僅農藥的使用一項,就帶來了前所未有的危害。人類與“害蟲”抗爭了近一個世紀,但是人類并沒有控制住“害蟲”。人類一直堅持滅殺“害蟲”這條錯誤路線,甚至越走越遠,當年西方犯的這個錯誤中國正在犯。
溴酸鉀、硝基呋喃代謝物、敵敵畏、百菌清、倍硫磷、苯丁錫、草甘膦、除蟲脲、代森錳鋅、滴滴涕、敵百蟲、毒死蜱、對硫磷、多菌靈、二嗪磷、氟氰戊菊酯、甲拌磷、甲萘威、甲霜靈、抗蚜威、克菌丹、樂果、氟氯氫菊酯、氯菊酯、氰戊菊酯、炔蟎特、噻蟎酮、三唑錫、殺螟硫磷……
如上所列僅是我們食物中所含農藥的一小部分,如果不是專業(yè)人士,相信普通民眾對它們是非常陌生的。很多化學名詞是“吃”出來的,是媒體曝光了食物遭受污染后,我們才認識了人造化學物質的名字。倒推四十年,中國人接觸的農藥種類只有六六六、敵敵畏等幾種,且很少在食物鏈中使用。現在國家明文規(guī)定的,食物中不能超標使用的農藥就高達3650項!其中鮮食農產品高達2495項。如果我沒有理解錯的話,這2495項就是我們食物中可能會遇到的。如果打印出這個清單來,需要幾十頁A4紙。目前人類到底使用了多少種農藥?恐怕沒有人說得清楚,因為化學合成的新農藥越來越多,光農業(yè)部每年新登記的農藥就達千種。
目前,我國每年農藥使用面積達1.8億公頃次。半個世紀以來,使用的六六六農藥就達400萬噸、DDT 50多萬噸,受污染的農田1330萬公頃。農田耕作層中六六六、DDT的含量分別為0.72PPm和 0.42 ppm;土壤中累積的DDT總量約為8萬噸。我國每年農藥用量337萬噸,分攤到13億人身上,就是每個人2.59公斤!這些農藥到哪里去?除了非常少的一部分(<10%)發(fā)揮了殺蟲的作用外,大部分進入了生態(tài)環(huán)境。
更槽糕的是,農藥不僅僅在農田里使用,森林、草原、荒漠、濕地也在用,就是人口密集的城市居民小區(qū)里,也有農藥的身影。如果蕾切爾·卡森活到今天,她看到人類如此大范圍內使用如此眾多的農藥,那么,她的《寂靜的春天》恐怕要改成《死亡的春天》。
農藥對人體的傷害,以中國農民最重。若按年齡說,則以婦女和老人最重。發(fā)達國家噴施農藥用飛機或大型拖拉機,而中國卻用原始的肩背式噴霧器,噴出來就是毒。農藥有機溶劑和部分農藥漂浮在空氣中,污染大氣,吸入人體有可能致病或致癌;農田被雨水沖刷,農藥則進入江河,進而污染海洋。這樣,農藥就由氣流和水流帶到世界各地,殘留土壤中的農藥則可通過滲透作用到達地層深處,從而污染地下水。
大范圍、高濃度、高強度地使用殺蟲劑,雖暫時控制了蟲害,卻也誤傷了許多“害蟲”的天敵,破壞了自然生態(tài)平衡,使過去未構成嚴重危害的病蟲害大量發(fā)生,如紅蜘蛛、介殼蟲、葉蟬及各種土傳病害。此外,農藥也可以直接造成“害蟲”迅速繁殖。上世紀80年代后期,南方農田使用甲胺磷、三唑磷治稻飛虱,結果刺激稻飛虱產卵量增加50%以上,用藥7~10天即引起稻飛虱再度猖獗。農藥造成的惡性循環(huán),不僅使害蟲防治成本增高,更嚴重的是造成人畜中毒事故增加。
“人蟲大戰(zhàn)”并沒有挫傷所謂“害蟲”的銳氣,“害蟲”在人類發(fā)明的各種農藥的磨練下,反而越戰(zhàn)越勇。在農村,農民最切身的體會就是,他們打了那么多的農藥,蟲子照樣泛濫。藥越用越毒,蟲越治越多。蟲子多了必然要再花錢買農藥,這就給農藥生產和銷售企業(yè)帶來了滾滾利潤。
針對“害蟲”,我們換個思路治理會怎樣?
即不采取對抗的辦法,不用農藥,而是恢復生態(tài)平衡,“害蟲”數量會增加嗎?自2007年起,我?guī)ьI自己的研究團隊,租用40畝耕地,在山東省平邑縣建立了弘毅生態(tài)農場,開展生態(tài)農業(yè)試驗示范研究。我們全面停止使用農藥、除草劑、化肥、農膜、添加劑,不使用轉基因技術,驗證生態(tài)學在維持農業(yè)產量、提高經濟效益中的作用。短短3個年頭,生態(tài)學的強大威力就顯現了出來。由于采取嚴格的農田生態(tài)保護措施,農場的生物多樣性大幅度提高:燕子、蜻蜓、青蛙、蚯蚓等小動物都回來了;那里的蔬菜、水果再不用擔心受到昆蟲危害;黃瓜、西紅柿、芹菜、茄子、大蔥等蔬菜接近常規(guī)產量;過去嚴重影響玉米成苗的地老虎成蟲已被脈沖誘蟲燈制服了,以前最多的時候,每只燈每晚可捕獲各種“害蟲”達9斤,目前每晚捕獲不到30克。一滴農藥不用,“害蟲”反而不產生危害了。
昆蟲有時間上的生態(tài)位差,但被抓的多為夜間活動的“害蟲”,而益蟲,尤其鳥類晚上很少活動,所以沒有被傷害。“害蟲”還在,這個物種并沒有消滅,它們還有吃有喝,但形成大種群就不可能了。生態(tài)平衡建立起來后,益蟲益鳥多了,害蟲想成災都沒有了機會;沒有農藥、除草劑,燕子、麻雀、蜻蜓、青蛙、蟾蜍、蛇、刺猬都回來了,它們也要吃東西,“害蟲”就是它們的美味佳肴。多樣性的作物混種增加了抗蟲害等風險的能力,多樣性的生物群落是穩(wěn)定的。在生態(tài)農場,除了種植小麥、玉米、蔬菜,還有蓮藕、大豆、花生、芝麻,如此多的作物種在一起,蟲子都不知道去吃那一種,加上它們自投羅網,各種天敵守候,在真正的有機農場里,蟲害是比較容易控制的。
有人說,將殺蟲的基因轉到莊稼里讓莊稼自己生產“農藥”不是更好嗎?
這恰恰又打亂了生態(tài)平衡,是按下葫蘆起了瓢。蟲子不吃你轉抗蟲基因的莊稼會吃別的,它們并沒有被除根。而且那么多種蟲子,基因又具有特異性,一種基因只能防一種害蟲,得轉多少基因才能防住所有的種類的害蟲?為什么不利用現成的物種呢?自然界為我們準備了成千上萬種害蟲的天敵,這些物種會攜帶多少億個基因?轉基因除蟲技術實際上是抱薪救火。
由于生態(tài)農業(yè)人人可以掌握,除人工外,幾乎不需要其他物質性投入,農藥販子和轉基因鼓吹者們,都不愿意看到用生態(tài)平衡的辦法解決他們認為的蟲害“大問題”。當我們推廣低成本的生態(tài)農業(yè)模式時,遭到了瘋狂的圍攻,甚至很多搞農學的同行和學者認為我們砸了他們的飯碗,因為如果采取生態(tài)種植模式,他們將拿不到轉基因科研經費。當年卡森的呼吁,也遭到了利益集團(主要是農藥商)及其收買的無良專家、媒體的惡毒攻擊,她在人們的咒罵聲中離開人世。所幸的是,她留給了人類豐厚的環(huán)保遺產。
卡森的冒死吶喊,激發(fā)了波瀾壯闊的全球環(huán)境保護運動,最終促進了重大的環(huán)境法律變革,這對于經濟快速發(fā)展的我國有很大借鑒意義。春天是生命活力最旺盛的季節(jié),不應該寂靜。作為地球村的一員,中國人民同樣有權呼吸新鮮空氣,喝上清潔的水,吃上放心健康的食品。
有人說農藥是雙刃劍,雖然破壞了生態(tài)平衡,但也起到了殺滅害蟲的目的,我不同意這種說法,因為農藥根本無法殺滅所謂害蟲,其作用在哪里?我們不拒絕在極端的時間和環(huán)境里有限使用農藥,但是像當前這種大規(guī)模地、無限制地、瘋狂地將農藥撒向我們的農田和食物,而且負面影響已經危及我們賴以生存的生態(tài)環(huán)境和我們自身的健康時,確實應該引起反思了。
(作者系中國科學院植物研究所研究員、中國科學院大學教授)
中國鄉(xiāng)村發(fā)現網轉自:《中國生態(tài)六講》中國科學技術出版社,北京,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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